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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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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日就在贫民窟里的诊疗工作,还有从那些有着宝石般目光的精明游客身上榨取佣金度过。日子一天天展开,像夏日黎明时舒展的荷花花瓣,然后在焦头烂额的忙碌里度过,但总能赚到些钱,有时还赚得不少。某天下午,在第一次去拜访那些麻风病友的几星期后,我无意中遇见一群意大利游客,他们打算在果亚的某些大型舞会上卖毒品给其他游客。靠着我的帮忙,他们买到四公斤的大麻胶和两千片曼德拉斯镇静片。我喜欢和意大利人做地下生意,他们专注在寻欢作乐上且有计划,做买卖时很上道。他们大部分也都很慷慨,深信钱付得多,服务就好。那件交易的佣金,足够我休息好几个星期,在贫民窟度过我的白天和大部分夜晚。那时是四月下旬,距雨季来临只有一个月多一点。贫民窟的居民忙着准备迎接雨水降临。忙碌中隐约显出急迫,因为大家都知道日益阴沉的天空会带来什么麻烦。但每条巷子里气氛欢乐,每个年轻脸庞的轻松笑意里带着兴奋,因为经过又热又干的几个月,大家渴望乌云来临。

卡西姆·阿里指派普拉巴克、强尼·雪茄各率一队人,帮忙寡妇、孤儿、失能者、弃妇修理小屋。一些小伙子主动帮忙普拉巴克,从贫民窟旁的建筑工地废料堆里,检来竹竿和短木板。强尼·雪茄则选择几名街头流浪儿组成打劫小队,要他们搜刮这里的马口铁皮、帆布和塑料片,贫民窟周遭凡是可以用来遮风蔽雨的东西渐渐消失。这支小打劫队在一次受人称道的远征中,搜刮到一面大防水油布,从形状看来,显然本来是战车的伪装罩。这件军用品后来被割成九块,用来保护九间小屋。

我加入年轻男子组成的小组,小组任务是清除排水沟里阻碍水流的脏东西。几个月疏于清理,这些地方已积了许多瓶瓶罐罐,都是老鼠不会吃而又没被拾荒者发现的东西。这是很肮脏的工作,但我乐于为之。因为这个工作,我走遍贫民窟的每个角落,结识了我原本大概永远不可能认识的数百人。这个工作还有一个好处:卑贱而重要的工作,在贫民窟里备受敬重的程度,一如在外面更广大的世界里深受厌恶的程度。为防备大雨降临而卖力工作的所有小队,全都受到爱的奖赏,只要从污秽的排水沟里抬起头,就会发现自己置身于满是笑脸的灿烂花园里。

身为贫民窟的头头,卡西姆·阿里投身这些防备工作的每个计划和决定。他的权威地位清楚而不受质疑,但那是隐约而不引人注目的领导之位。下雨前几星期里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看到他见识的深广,了解他为何如此广受敬重。

话说某天下午,我们一群人聚集在卡西姆·阿里的小屋里,听到他的长子讲述他在科威特的冒险故事。二十四岁的伊克巴尔高大而强壮,有着率直的眼神和腼腆的微笑,在科威特当合同工工作了六个月,最近才回来。许多年轻男子想向他讨教,吸取经验。什么是最好的工作?谁是最好的雇主?谁是最差的雇主?如何在热络的波斯湾岸国家黑市和孟买黑市之间赚外快?伊克巴尔每天下午在他父亲的屋子里开课,为期一星期,前来听他传授宝贵知识的人多到房间挤不下,进而挤到前院。但在那一天,他的课被吼叫和尖叫声逮然打断。

我们冲出小屋,跑向发声处。跑了没多远,我们发现一群吵闹的小孩。我们吃力地挤进人群中央,发现两名年轻男子在扭打互殴。他们一人叫法鲁克,一人叫拉格胡兰,同属帮普拉巴克捡拾竹竿、木板的那一组。伊克巴尔和强尼·雪茄把两人架开,卡西姆·阿里走到两人之间。他一出现,现场喧哗的群众立即安静了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语气超乎寻常的严肃,“你们为什么打架?” “先知穆罕默德,愿阿拉赐他安息!”法鲁克大叫,“他侮辱了先知!” “他侮辱了主罗摩1 !”拉格胡兰反驳。

群众各拥一方,尖叫、怒骂。卡西姆·阿里让他们吵了半分钟,然后举起手要他们安静。

“法鲁克,拉格胡兰,你们是朋友,而且是好朋友,”他说,“你们知道打架无法解决争执,你们知道朋友与朋友、邻居与邻居之间打架,是最不应该的。”“但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拉格胡兰侮辱了先知,我非跟他打架不可。”法鲁克抱怨道。他仍然很生气,但卡西姆·阿里狠狠的瞪视使他退缩,他不敢再直视这位长辈的眼睛。

“那侮辱了主罗摩怎么办?”拉格胡兰抗议道,“那不也是让人……”

1 raa ,罗摩是印度教最高神毗湿奴的化身之一,和平之神。

“没有借口!”卡西姆·阿里大吼一声,所有人都嗓声。“这世上没有哪个理由强烈到让人非打架不可。我们都是穷人,外面多的是要我们所有人一起面对的敌人。我们生活在这里,或者说死在这里。你们这两个傻小子,伤了我们的人,伤了你们自己人,你们伤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各种信仰的人,你们让我丢脸丢到家。”

群众已增加到逾百人,卡西姆的话引得现场议论纷纷,随着交头接耳,议论声在人群里逐渐传开。卡西姆·阿里立在人群中心,最靠近他的人,把他的话转述给后面的人,如此再辗转传给最外围的人。法鲁克和拉格胡兰低着头,显得很可怜。卡西姆·阿里痛骂他们让他丢脸,比骂他们让自己丢脸更让他们难堪。

“你们两个都得为此受罚,”人群较安静时,一长西姆语气较缓和地说道,“你们的父母和我今晚会决定怎么惩罚你们。在那之前,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你们去清扫厕所附近的地区。”

人群里重新响起窃窃私语。宗教冲突可能会酿成大祸,大家很高兴卡西姆认真看待这件事。我身旁有许多人谈到法鲁克和拉格胡兰的好交情,我了解卡西姆·阿里说得没错,两个不同信仰的至交好友打架,已伤害了整个贫民窟。然后卡西姆·阿里卸下他围在脖子上的绿色长围巾,高举示众。

“接下来,法鲁克和拉格胡兰,你们要去茅厕区干活,但首先,我要用这个,我的围巾,把你们绑在一块。这会提醒你们彼此是朋友和兄弟,清扫茅厕则会让你们好好闻闻今天对彼此所做的事有多臭。”

接着他跪下,在脚跺处把这两个年轻人绑在一块,法鲁克的右脚跺贴着拉格胡兰的左脚跺。绑好后,他起身要他们往前走,伸出手臂指着茅厕方向。人群为他们让出一条路,两人往前跨步,但一开始跌跌撞撞,不久就认识到,如果想顺利前进,两人得相互扶持,步伐划一。最后,他们各自伸出手臂揽住对方,以三条腿吃力地走开。人群看着他们走,开始啧啧称赞卡西姆·阿里的睿智。突然间,一分钟前仍是情势紧绷而惊恐的地方传出大笑声。人群转过来想跟他讲话,却发现他已往回走,返回屋子。我离他不远,看到他面带微笑。

我很幸运,在那几个月期间,常有幸分享那微笑。卡西姆一星期到我的小屋两次,有时三次,查看我看病的状况。自从哈米德医生开始接纳我的病人转诊,来让我看病的人愈来愈多。偶尔卡西姆也会带人来,可能是被老鼠咬伤的小孩,或是在贫民窟旁建筑工地里受伤的年轻男子。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他们是他特别亲自带来给我看,因为他们基于某种原因不愿单独前来,有些纯粹是害羞,有些痛恨外国人,不信任外国人,还有的人只想接受传统的乡村疗法,不愿尝试新药。

乡村疗法让我颇伤脑筋。基本上我认同乡村疗法,甚至只要可以,就采用这种疗法。某些阿育吠陀草药虽有同样疗效的西药可替代,但我偏爱前者。但有些疗法似乎依据令人费解的迷信,而非依据治疗传统,它们不仅违背任何医学观念,也违背常识。例如,将含有药草的有色止血带束在上臂,藉以治疗梅毒,就让我觉得会带来反效果;有时治疗关节炎和气喘时,用铁钳从火里取出鲜红的煤块,紧贴着患者的膝盖和手肘。卡西姆·阿里私下告诉我,他不赞同这些较极端的疗法,但他未予禁止。他的顺应之道乃是常来我这里走动。居民爱戴他,因此效法他,来找我的人便愈来愈多。卡西姆·阿里的深褐色皮肤,包裹住他瘦长而结实的身体,像拳击手套一样平滑而紧绷。一头浓密的银灰色短发,山羊胡的颜色比头发更浅一点,大多穿棉质克塔衫和素白的西式长裤。衣服虽然朴素而平价,却总是洗得干净、烫得平整,而且每天换两套。别的男人若一身类似的打扮,又没那么德高望重,大概会让人认为是花花公子之流。但卡西姆,阿里在贫民窟里,无论走到何处,都引来爱戴与敬佩的微笑。他那身干净洁白到极点的衣服,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似乎是他崇高精神与耿直品格的象征。在那个充满艰辛与希望的小小世界里,我们迫切倚赖他的那些特质,就像我们迫切倚赖公共水井。

身高高于常人的他,体力却不像是五十五岁的人。我不只一次看到他和他的年轻儿子,肩上扛着重重的水桶,从水槽跑回他们家,而且一路上跟儿子并驾齐驱,没有落后。在屋里的芦苇垫坐下时,他的双手不碰地就可以坐好,先是双脚交叉,然后曲膝放低身子坐下。他长得很好看,那好看很大一部分来自他的健康活力和与生俱来的风度;而他那鼓舞人心、号令众人的睿智,则靠那两个特质支持。

卡西姆的银灰色短发、瘦而结实的身材、宏亮的嗓音,常让我想起哈德拜。后来,我知道这两个呼风唤雨的人很熟,而且其实是知交。但两人差异颇大,而最大的差别或许就在于各自的领导权威和他们取得权威的方式。卡西姆的权力来自爱戴他的人所赋予;哈德拜的权力则是夺取而来,靠坚强的意志将权力把持在手。而在两者权力的高下方面,这位黑帮老大占上风。贫民窟居民选卡西姆·阿里为领袖,但核实人选、同意居民推选领袖者的则是哈德拜。

卡西姆常应情势要求施展其权力,因为他是贫民窟里唯一真正的管事者。他解决已升级为冲突的纷争、调解资产与使用权、所有权的争执。许多人从就业到结婚,事事都征询他的意见。

卡西姆有三个老婆。第一个老婆法蒂玛小他两岁,第二个老婆夏伊拉比他小十岁,第三个老婆娜吉玛才二十岁。他第一个婚姻建立在爱情上,接下来两个婚姻则是为收容穷苦的寡妇。若没有他的收留,她们两人可能找不到新丈夫。三个老婆替他生了十个小孩,共四男六女,另有五个小孩是跟着寡妇妻子一起进门。为了让她们经济独立,他买了四架脚踏缝纫机给她们。第一个老婆法蒂玛将缝纫机架在屋外的帆布棚下,陆续雇了一名、两名、三名,最后共四名男裁缝,制作衬衫和长裤。这个不大不小的企业,为那些裁缝及其家人提供了生计,还带来些许利润,由三个老婆均分。卡西姆不插手事业经营,而且支付所有家用,因此三个老婆所赚的钱归她们所有,要花、要存随她们。一段时间之后,那些裁缝买下卡西姆家周边的贫民窟小屋,他们的妻小和卡西姆的妻小毗邻而居,形成一个为数三十四人、视卡西姆为父亲兼朋友的大家庭。那是个惬意又满足的家庭,没有口角、没有愤怒。小孩开心玩耍、卖力干活。每星期有几次,他开放屋里的大主室作为马吉利斯(ajlis ) ,也就是会堂,供贫民窟居民发牢骚或诉愿。

当然,贫民窟内的争执或问题,并非全送到卡西姆·阿里家得到及时的化解,有时卡西姆不得不在那个未经官方授权的自行管理体制里,肩负起警察与法官的角色。阿布杜拉带我去麻风病人聚居区的几个星期后,有天早上,我正在他屋前喝茶,吉滕德拉急匆匆跑过来,说有个男人在打老婆,他担心她会被打死。卡西姆·阿里、吉滕德拉、阿南德、普拉巴克和我,快步走过几条小巷,来到一排小屋前。那排小屋构成贫民窟的边缘,位在贫民窟与红树林沼泽地交界处。大批群众已聚集在一间小屋外,我们走近,听到里面传来可怜的尖叫声和拳打脚踢的声音。

卡西姆·阿里看到强尼·雪茄站在那小屋旁,随即奋力穿过无声的人群,来到他旁边。

“怎么回事?”他以严厉的语气问道。

“约瑟夫喝醉了,”强尼忿忿地回答,往那小屋的方向啤口水,“这个bahchudh(棍蛋),打老婆打了一早上。”

“整个早上?多久了?”

“三个小时,或许更久。我刚到,其他人告诉我这件事,我便叫人去通知你,卡西姆拜。”

卡西姆的眉头挤在一块,非常不悦,气鼓鼓地瞪着强尼。

“约瑟夫打老婆不是第一次了,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强尼开口说,但受不了卡西姆的瞪视,低头瞧着脚下的石头地。他满肚子怒气,快哭出来了。“我不怕他!这里的男人,我谁都不怕!你知道的!但他们是……他们是……她是他老婆……”

贫民窟稠密、拥挤,居民紧挨相邻。生活里最私密的声音和动作,左邻右舍时时刻刻听得到。他们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不愿插手我们所谓的家庭纷争,即使那些纷争演变成施暴亦然。卡西姆·阿里伸出同情的手搭在强尼肩上,安抚他的情绪,命令他立刻上前去阻止约瑟夫施暴。就在这时,屋里传来新的喊叫声和殴打声,继之以凄厉的尖叫。

我们之中几个人走上前,决心出手阻止。突然,薄弱的屋门砰地一声猛然打开,约瑟夫的妻子倒在门口,昏倒在我们脚边。她一丝不挂,长发纠结,凌乱带血。她被丈夫用棍子毒打,背、臀、腿上一道道紫红色条痕。

群众惊骇退缩。我知道他们既惊骇于她身上的可怕伤痕,也同样惊骇于她的一丝不挂。我自己也被她光着的身子吓到。在那个年代、在印度,赤身裸体犹如一秘密宗教。除了精神失常者或圣徒,没有人会光着身子示人。贫民窟的朋友曾直率地告诉我,他们结婚好多年,还没见过自己的老婆光着身子。对于约瑟夫的妻子,我们全都觉得非常可怜,羞愧弥漫我们每个人心中,灼痛我们的眼睛。

然后,屋里传出一声大吼,约瑟夫跌跌撞撞走出屋门。棉质长裤上沾有尿渍,t 恤被扯破,脏污不堪。失去理智的烂醉,扭曲了他的脸孔,头发凌乱,脸上有血污。他用来打老婆的竹棍子仍握在他手上。乍见阳光,他眯起眼,模糊的眼神落在老婆身上。他咒骂她,一个跨步上前,举起棍子又要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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