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项塔兰 >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1/2)

目录

替阿布德尔·哈德拜卖命,是我第一次真正学习组织性犯罪。在那之前,我不过是个挺而走险的家伙,干些愚盆、儒弱的事,好满足愚春、儒弱的海洛因瘾,然后亡命天涯,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买卖赚取微薄佣金。那些事虽然算犯罪,而且有些是重罪,但在我拜哈德拜为师之前,我从来都称不上是个罪犯。在那之前,我是个犯过罪的人,却不是罪犯,这两者之间是有差别的。那差别,一如人生中大部分事情的差别,在于动机和方法。在阿瑟路监狱所受的折磨,给了我跨过那条界线的动机。比我还精明的人,走出那监狱后,可能会立刻逃离孟买。我没有,我不能那样做。我想知道是谁让我身陷牢狱,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要报仇。最万无一失、最快速的报仇方法,就是加入哈德拜的帮派。

他指导我作奸犯科之术(首先就是把我派到那位巴勒斯坦人哈雷德·安萨里身边,学黑市货币买卖),让我知道如何才能成为我从未试过或想过的角色:职业罪犯。感觉不赖。在帮派兄弟的保护圈里,感觉还真不赖。我每天搭火车到哈德拜的住所,在眶当作响的火车上跟其他小伙子一起、把身子探出车门,任炎热的干风吹拂,心中满是狂野、不顾一切的自由驰骋快感。

哈雷德,我的第一位导师,他把自己的过去放在眼里的圣殿之火中,且以一块块破碎的心添旺火势。我在狱中,在战场上,在走私贩子、佣兵和其他流亡者厮混的巢穴里,见识过哈雷德这类的人。他们有某些共通之处:他们凶狠,因为最深的悲哀里藏着某种凶狠;他们坦率,因为他们遭遇里的真相不容他们说谎;他们愤怒,因为他们忘不了过去,或无法原谅过去。他们也很孤单。我们大部分人都假装生命中的时刻是可以与人分享的,差别只在于伪装得较成功或较失败。但对我们每个人而言,过去是座无人岛,像哈雷德那样不知不觉被流放到孤岛的人,则永远摆脱不了孤单。

哈德拜向我介绍头几堂课时,跟我说了哈雷德的一些过去。我得知,哈雷德在三十四岁时失去了所有亲人。他的父母都是知名学者,在巴勒斯坦的独立建国运动中相当活跃。父亲死在以色列狱中,母亲、两个姐妹、姑姑叔伯、外公外婆,全死于黎巴嫩夏提拉的大屠杀1 。哈雷德在突尼西亚、利比亚、叙利亚受过巴勒斯坦游击队训练,在许多冲突区参与了数十场作战,战斗生涯长达九年,但他母亲和难民营所有受难者的惨死,让他崩溃了。他的法塔组织指挥官看出他崩溃的迹象和可能带来的危险,因而解除了他的军职。

尽管他仍把巴勒斯坦建国大业挂在嘴边,但事实上,他已失去任何目标,只执迷于他所受的痛苦,和他要带给别人的折磨。游击队中有位资深战士认识哈德拜,在他的引荐下,哈雷德转移阵地来到孟买,被黑帮老大纳入旗下。哈德拜联合会的常任成员赏识这位巴勒斯坦年轻人的学识、语言能力和忠心,不断提拔他。夏提拉事件三年后,我遇见哈雷德·安萨里时,他已经掌理哈德拜的黑市货币买卖,这个职位也让他进入联合会。离开阿瑟路监狱后不久,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强壮,见习个一整天也没问题,于是这位满怀仇恨、孤单、带着战争伤疤的巴勒斯坦人,开始对我授课。“有人说钱是万恶的根源。”我在他公寓与他碰面时,他如此告诉我。他的阿拉伯话和印地话都讲得相当好,英语也带着浓浓的纽约腔、阿拉伯腔和印地腔。“其实不然,正好相反。钱不是万恶的根源,恶才是所有钱的根源。世上没有干净的钱,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钱都是脏的,因为没有干净的赚钱方法。有人付你钱,就表示有人在某个地方正因此而受苦。为什么几乎每个人,甚至从未因其他任何事情犯过法的人,都乐于到黑市多换到一、两块钱,我认为这就是原因之一。”

“你是靠这一行吃饭的。”我说,很想知道他如何回答。

“所以?”

“所以,你对这一行有什么看法?”“完全没看法,反正就是这样。受苦是事实,说没受苦是在骗人。我先前就跟你说过了,世间的事就是这样。”

“但毫无疑问,有些钱附带较多的苦,”我锲不而舍地说,“有些钱较少。”“钱只以两种方式出现,林——你的钱和我的钱。”

“或者,就眼前情况来说,哈德的钱。”

哈雷德笑了。那是短暂而悲伤的笑,他只能发出这样的笑。

1 1982 年9 月,黎巴嫩基督教民兵进人境内两处巴勒斯坦难民营,屠杀的人数据估计有数百至数千人。

“没错,我们替阿布德尔·哈德赚钱,但我们所赚的钱,有一部分会归我们所有。我们愿意继续玩下去,不就是因为所赚的钱里,有那么一小部分归我们所有,不是吗?好了,我们正式开始。为什么会有金钱的黑市交易?”“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换个方式问。”哈雷德微笑。他有一道粗疤,从左耳下方的喉咙开始,划过脸上,直到嘴角。因为那道疤,他的微笑显得左右不对称,叫人看了心里发毛。那有疤的半边脸完全不笑,意味着当他竭尽所能地和颜悦色时,另外半边脸就显得很吓人,或很痛苦。“在银行,一美元只能换十五或十六卢比,为什么我们可以用,比如说,十八卢比,买游客的一美金?”“因为我们可以用高于十八卢比的价钱卖出去?”我回答。

“很好。那我们为什么能这么做?”“因为……我猜,有人想用那价钱买。

“答对了。但我们要卖给谁?”

“听着,我顶多就是安排游客和黑市的家伙碰面,然后抽头。我不清楚那些美金接下来会跑到哪里去,我从来就没想那么多。”

“黑市之所以存在,”他慢慢说,仿佛在偷偷透露私人秘密,而非商业真相,“是因为合法市场管得太严。拿现金这个例子来说,政府和印度储备银行掌控合法市场,但他们管得太严。问题全出在贪婪和管制,这是促成商业犯罪的两个基本因素。光有其中任何一个因素,还不足够。只有贪婪、没有管制,或有管制而没有贪婪,都不会有黑市。以馅饼皮为例,人们对馅饼皮的利润贪得无厌,但如果烘焙馅饼皮没受到严格管制,就不会出现苹果卷的黑市。政府严格管制污水排放,但没有人贪图污水的利润,因此不会有水肥的黑市。当贪婪碰上了管制,黑市就应运而生。”

“你在这方面想得真深入。”我下个结论,笑了出来,但很佩服且由衷高兴,因为他想让我认识金融犯罪的本体论,而非只是介绍金融犯罪的方法供我入手。“没什么啦。”他谦虚地说。

“不,我是说真的。哈德拜叫我来这里时,我以为你会给我一些数据的表格,你也知道,今日汇率之类的,然后叫我自己去闯。

“曝,我们很快就会谈到汇率之类的东西。”他再度微笑,听来很有美国味。我知道他年轻时在纽约留过学,哈德拜跟我说他在那里过得很愉快。那份愉快,似乎还有一小部分残存在他拉长的圆唇母音和其他的美式用语里。“但首先得了解理论,才能在实务上获利。

哈雷德接着解释,印度卢比是受管制的货币,不能带出印度,在印度以外的全世界任何地方,也都无法合法兑换为美元。由于人口众多,印度每天有.上万的生意人和旅行者出国。这些人只准带金额有限的美金出境,他们可以把一定金额的卢比换成美金,其他卢比得换成旅行支票。

管制落实在许多方面。若某人想出国,在合法的额度内要把卢比换成美金时,得向银行出示护照和机票。银行出纳员确认机票上的出境日期,在机票和护照上盖印,表示这些文件的持有者已获准以卢比兑换合法额度的美金。一次出国只能兑换一次,旅行者没有合法渠道换更多美金。

在印度,几乎人人的床底下都藏有一些黑钱,从工人未向税务局申报的数百卢比工钱,到犯罪所得积累的数十亿卢比都有。黑市经济的规模之大,据说几乎有合法经济的一半。手上有数千或数十万未申报卢比的人,例如许多印度商务旅行者,都无法用那些钱购买合法的旅行支票,因为银行或税务局始终想知道那些钱的来源。因此,唯一的选择,就是向黑市金钱贩子购买美金。在孟买,每天有相当于数百万卢比的美金、英镑、德国马克、瑞士法朗和其他货币在黑市买卖。

“我拿一万八千卢比,向一名游客买了一千美金,而银行的汇率是+五比一。”哈雷德总结道。“那个游客很高兴,因为比起到银行换,他多换了三千卢比。然后我以两万一千卢比的价钱把那些美金转卖给印度生意人。那个生意人很高兴,因为他用无法申报的黑钱买到美金。然后我把三千卢比放进公基金,再用一万八千卢比跟另一个游客买来一千美金。黑钱交易的核心,就是这个简单的方程式。”

为了找到游客,鼓吹他们换钱,哈德拜的黑帮联合会雇用了一批人,包括街头梢客、导游、乞丐、饭店经理、旅馆服务生、餐馆老板、服务生、店家老板、肮空公司行政人员、旅行社、酒吧老板、妓女和出租车司机。掌握他们的动向是哈雷德的职责之一。每天早上,他打电话给所有往来的对象,制定主要货币的汇率。一整天,每隔两小时,就有人打电话来告知汇率的变动。有辆出租车二干四小时供他差遣,两名司机轮班开车。每天早上,他走访每个地区的中间人,发给他们数捆卢比,给街头贩子备用。拍客和其他街头混混替街头贩子寻找客户,带游客和生意人去找他们换钱。街头贩子换好钱,把外币一捆捆收好,等收款人来收。中间人一整天在街头交易人之间走动,在他们需要时提供现金;收款人则在白天晚上走访各区数趟,收取街头贩子买一f 的外币。

至于饭店、航空公司办公室、旅行社等较需要谨慎行事的公司行号,则由哈雷德亲自指挥收款和换钱。他每天向主要地区的收款人收款,主要有两次,一次是正午,一次是晚上。每个地区的相关警员都用钱打点好,好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对的,哈德拜也保证,若有人想抢或耍他的手下,他得用暴力制裁时,动作一定又快又准,绝不会牵扯到警方,或危及警方的利益。维持纪律,替哈德摆平事端的重任,则落在阿布杜拉·塔赫里身上。他底下有一批印度流氓和两伊战争的伊朗退伍军人,负责防微杜渐、严惩不轨。

“你跟我一起去收钱,”哈雷德宣布,“很快你就会摸透这一切,但我希望你专注在棘手的部分——五星级饭店和航空公司。那是穿衬衫、打领带的工作。我会跟你去,特别是刚开始时,但我想,由穿着体面的白种外国人去那些地方收钱,会很妥当。你不会引人注目,他们不会看你第二眼。跟我们接头的人,和你打交道也会大大放松。然后,我要你投入旅行业,那个部分我也用得上白人。”

“旅行业?”

“呢,你会喜欢上那一行。”他说,以同样带着悲伤的微笑与我四目相对。“那会让你觉得在阿瑟路监狱那段期间没有白待,因为每次都可以搭头等舱。”他解释道,旅行业是货币买卖特别有赚头的部分。印度有数百万人在沙特阿拉伯、杜拜、阿布达比、穆斯喀特、巴林、科威特等波斯湾区工作,其中许多人都会跟旅行业打交道。这些印度外遣劳工每三个月、六个月或十二个月签一次约,在国外从事帮佣、清扫、劳力的工作,通常都领外币工资。大部分外遣劳工都设法一回到印度就在黑市换掉外币,好多拿到一些卢比。哈德的黑帮联合会为那些雇主和外遣劳工提供了换钱的快捷方式。阿拉伯雇主把大量外币卖给哈德拜时,享有稍稍优惠的汇率,使他们能以印度黑市的汇率付卢比给印度籍外来劳工。如此一来,手中便能有多出来的卢比,付完工资后,还有净赚。

对波斯湾区许多雇主来说,这种金钱犯罪的诱惑,让他们无法抗拒。他们豪华的床铺底下也藏有许多未申报、未交税的钱。犯罪集团应运而生,在印度外遣劳工返国时,帮他们把工资换成卢比。这些外遣劳工乐于如此,因为他们拿到以黑市汇率换来的卢比,又不必亲自去跟精明的黑市交易贩子打交道。老板也乐得很,因为透过那些犯罪集团,他们还能从工资中赚一笔。黑市交易贩子也很开心,因为大量美金、德国马克、沙特阿拉伯里亚尔、阿拉伯联合大公国迪拉姆,源源不断流入印度商人创造出来的需求之河。只有政府被排除在外,而涉及这买卖的数百万人,没有一人为此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一这一行,过去算得上是我的专业研究……”漫长的第一堂课终于结束时,哈雷德如此说道。他的声音愈来愈微弱,我无法确定他是在回忆往事,还是纯粹不想再细谈。我等他继续说下去。

“在纽约念书时,”他最终继续说道,“我研究一个议题……嗯,我写了一篇论文,论古代的非组织性贸易。在1967 年战争之前,我母亲一直在研究这个领域。在她的影响下,我小时候就对亚述、阿卡德和苏美的黑市很有兴趣,也很好奇这些黑市与贸易路线、税赋、靠贸易路线和税赋建立起的帝国之间有何关系。我自己开始动笔写的时候,把那篇论文称作黑色巴比伦。”

“很好记的篇名。”

他瞥了我一眼,确认我不是在嘲笑他。

“我是说真的,”我急忙说,希望能令他安心些,因为我开始喜欢他这个人,“我想那是很好的题目,非常好记。我觉得你应该继续完成这篇论文。

他再度微笑。

“哎,林,人生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奇,就像我纽约的叔叔常说的,对工人来说,大部分惊奇都不会让人开心。现在我从事黑市买卖,而不是写黑市论文。现在,那要叫黑色孟买。

他话中的辛酸令人不安。他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开始摆出阴郁、近乎生气的表情。我决定转移话题。

“你知道吗,我过去一直在干一种黑市买卖,你可能会有兴趣。麻风病人的药物市场,听过吗?”“当然听过。”他答道,深褐色的眼睛闪现兴味的光芒。他举起一只手,抹过脸,再往上抹过理成军人平头的花白短发。这手势抹掉他消沉的回忆,他全神贯注在我身上。“我听说你见过兰吉特,他很不简单,对不对?”我们谈起兰吉特这位统领一小群麻风病患的人物,谈他们搞的全国黑市。他们那神秘的买卖,令我们着迷不已。身为历史学家(或者说身为曾梦想着和他的学者母亲一样成为历史学家的人),哈雷德很好奇麻风病人那个组织的漫长演变和神秘的行事作风。身为作家,我则很想了解他们所受的苦难,和他们对苦难的独特回应。经过二十分钟热烈的讨论,我们同意一起去拜访兰吉特,以更深入了解药物黑市买卖的历史。

那是两个天涯沦落人之间的许诺,学者与作家之间的许诺。因为那份许诺,哈雷德和我有了连结,这份因尊重知识而建立的关系,简单但长久不渝。我们迅速而毫不犹豫地结为朋友,就像罪犯、军人和其他历劫归来者,在相濡以沫的环境下,迅速而毫不犹豫地结为朋友。我每天造访他那位于安德海里车站附近的简陋住所,每次上课长达五、六小时,内容从古代史到储备银行利率政策,从人类学到固定、浮动货币,天马行空,随兴而谈。跟着哈雷德·安萨里学习刀巧普遍但复杂的不法交易一个月之后,比在街头买卖美金、德国马克一整年的贩子学到的还要多。

课程结束后,我每天早上、下午跟着哈雷德工作,一周七天无休。报酬丰厚。工资之多,往往一领就是厚厚几叠直接从银行提出来的卢比,上面还带着钉住整叠纸钞的钉书针。相较于我在贫民窟里,认识已将近两年的邻居、朋友和病人,我已是个富人。为使坐牢期间的伤口尽快愈合,我在印度宾馆包了一间房,由哈德拜买单。铺了瓷砖的干净浴室和柔软床垫,的确有助于我复原。但搬到这里住,不只是为了养伤。事实上,我在阿瑟路监狱待的那几个月,心灵所受的伤害更大于对肉体。邻居拉德哈死于霍乱,和我英语班里那两名男孩的事,使我心中的愧疚一直挥之不去,让我无法平静。监狱的折磨及深深的无力感,这两件事我若是只碰上其中一桩,或许可以熬过精神的折磨,然后在复原得差不多时,回到刀反显馨、悲惨的贫民窟。但这两件事加起来,就不是我脆弱的自尊所能承受,我无法再住在贫民窟,连在那里睡觉过夜都没办法。

我常去找普拉巴克、强尼、卡西姆、吉滕德拉,继续到诊所帮忙,每星期花两天下午照顾病人。但那股结合了傲慢与无忧无虑的奇怪心情,使我得以成为贫民窟医生的心情,已然远去,我不觉得那会再回来。每个人性格中善良的那一面,最深处都带有些许傲慢。当我未能保住邻居性命,甚至连她生病都不知道时,那份傲慢已离我而去。而每个奉献的决心,在最深处都有一份天真,不可或缺而坚定的天真。但当我踉踉跄跄走出那个印度监狱时,那份天真动摇了:我的微笑,一如我的脚步,都因为脚镣的回忆而残废。搬出贫民窟一事,与我身上的伤和心灵状态同样大有关系,或者说,与我的心灵状态关系更大。

贫民窟友人接受了我搬出去的决定,毫无质疑,没有任何意见。每次我回去,他们都热情欢迎,要我参加贫民窟的日常生活和庆祝活动——婚礼、节庆、小区大会或板球赛,仿佛我仍住在那里,仍跟他们一起干活。看到我骨瘦如柴的身子,看到狱卒在我皮肤上烙下的伤疤,他们震惊、难过,既使如此,他们仍绝口不提监狱。我想,原因之一在于他们知道我想必觉得羞愧,不想让我难堪。他们若被关进狱中,也会同样感到羞愧。另一个原因,乃是普拉巴克、强尼·雪茄,或许还有卡西姆·阿里,可能心怀愧疚,愧疚于他们没想到去找我,因而没能去救我。他们全不知道我被捕。他们以为我只是厌倦了贫民窟生活,于是回去我舒服的国家过舒服的生活,一如他们认识的每个游客或旅人。

而那最终也促使我不愿回贫民窟。我在贫民窟付出了那么多,他们竟然认为我会不告而别,尽管他们慷慨地让我加人他们拥挤、破旧、杂乱的生活,但那样的心态实在叫我吃惊且难过。

因此,当我恢复健康,开始真正赚钱后,我没搬回贫民窟,反倒是在哈德拜的帮忙下,在科拉巴区贝斯特街靠陆地一端的尽头租了间公寓,离利奥波德啤酒吧不远。那是我在印度的第一间公寓,我第一次享有个人空间、隐私,以及热水浴、功能齐全的厨房之类的奢侈家用设备。我大饱口腹之欲,煮高蛋白质、高碳水化合物成分的食物款待自己,强迫自己每天吃下一桶冰淇淋。体重开始上升。我每天晚上睡饱十小时,用睡眠络绎不绝的修复功能治愈我伤痕累累的身体。但我常常醒来,醒来时双臂乱挥、出拳,仍能闻到噩梦里血液的湿金属味。

我和阿布杜拉在他最喜欢的健身房里一起练空手道和举重,位于高级住宅区布里奇肯迪区。常有两名年轻的打手跟我们一起练,萨尔曼,穆斯塔安和他的朋友桑杰。我第一次去哈德的联合会时见过他们。他们身强体壮,年纪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热爱格斗的程度就和热爱性爱差不多,而他们性欲旺盛。桑杰爱开玩笑,有着电影明星脸;萨尔曼较寡言、严肃。两人自孩童时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他们在格斗场上对打时,就和阿布杜拉跟我对打时一样,毫不手软。我们每星期练五次,留下两天让受伤、肿胀的肌肉复原。这样的锻炼很好,很有帮助。举重是粗暴汉子的禅修。我一点一滴恢复了力气、肌肉的形状与健康。

但不管变得多健康,我知道,在揪出那个设计警察抓我、并把我关进阿瑟路监狱的人之前,我的心不会愈合,无法愈合。我得知道那个幕后主使者是谁,得知道原因。乌拉从这城市消失,有人说她躲了起来,但没人知道她在躲谁,为何要躲。卡拉不见人影,没人能告诉我她在哪里。狄迪耶和其他几个朋友四处替我探查,想找出真相,但都未能找到足以指出是谁陷害我的线索。

有人和高级警官勾结,让我无辜遭到逮捕,被关入阿瑟路监狱。在我坐牢时,同一个人还继续设计我,让我常常遭受苦刑。那是种惩罚,或是报复。哈德拜很肯定地证实了此事,但他不能细说或不愿细说,只告诉我,不管陷害我的人是谁,那个人还不知道我在跑路。例行的指纹核对,揭露了我在澳大利亚逃狱的事。相关的警察立即明白,扣着消息不发,或许可以捞到好处。因此,直到维克兰奉哈德之命前去找他们,他们才拿出我的档案。

“那些死条子喜欢你,老哥。”有天下午我们坐在利奥波德酒吧里,维克兰如此告诉我。那时,我已经替哈雷德收了好些个月的款。

“鬼扯。”

“不,真的,他们喜欢你,所以才放你走。”

“在那之前我没见过那个警察,维克兰。他根本不认识我。”

“你不懂。”他很有耐性地回答,“我把你弄出那里时,跟那个家伙,那个警察谈过。他全说了出来。指纹部门有人第一个发现你的真实身份——指纹核对结果出来,得知你是来自澳大利亚的通缉犯时,那个人可乐了。那个人乐的是,压下这消息隐瞒不报,你也知道,可以捞到多大一笔钱。像这样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na (是吧)?所以,他什么都没跟其他人说,只去找他认识的一名高阶警官,递上你的指纹档案。那警察也大吃一惊。他去找另一个警察,也就是我们在牢里见到的那个警察,把那档案给他看。那警察叫其他人都不要泄漏此事,由他去弄清楚可以捞到多少钱。”一名侍者端来我的咖啡,用马拉地语跟我聊了一会儿。维克兰静静等着,直到又只剩下我们俩,他才开口。

“你知道吗,他们喜欢你这样,所有侍者、出租车司机、邮局职员,还有警察,全都喜欢你这样,喜欢你用马拉地语跟他们讲话。操,老哥,我在这里土生土长,你的马拉地语却讲得比我还溜。我从来没把马拉地语学好,从来都不觉得有那个必要。所以,许多马拉地人才会那么火大,老哥。我们大部分人从来都没想过要去学马拉地语,或者说从不关心所有来孟买住的人,从来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来自哪里,yarr 。总而言之,我讲到哪里了?曝,对了,那个警察手上有你那份档案,而且扣住不上报。这个逃狱的澳大利亚混蛋,他想先摸到更多底细,再作打算,yarr 。”

维克兰停住,对我咧嘴而笑,最后那笑变成顽皮的大笑。虽然是三十五度高温,他在白色丝质衬衫外还套了件黑色皮背心。穿着厚厚黑牛仔裤和装饰华丽的黑色牛仔靴,想必很热,但他看起来却一副很凉爽的样子,几乎就和他冷静的表情一样凉爽。“老哥,你真他妈的行!”他大笑,“竟能逃出那个铜墙铁壁的监狱!真他妈的屎!我从没听过这么了不起的事,林。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真是难受。”

“你还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坐在这里时,卡拉谈到秘密时所说的话?” “不记得了,老哥。她说了什么?”“秘密不是秘密,除非保住那秘密会伤人。”

“真他妈的妙。”维克兰若有所思地说,同时咧嘴而笑。“那我讲到哪里了?我今天越来越不爽,老哥。是那个莉蒂的事,那事叫我抓狂,林。惺,对了,那个负责的条子,那个握有你档案的条子,他想查查你这个人,因此派了两个手下四处打听你。过去跟你一起在街头上讨生活的人,全二话不说站在你这边,老哥。他们说你没骗过人,没耍过人,有钱的时候施舍一些钱给街上的穷人。”

“但那两个警察没跟人讲我在阿瑟路?”“没讲,老哥,他们在了解你的为人,好决定要不要整你,要不要把你送回给澳大利亚警方,那全看你的底细。而且还不只这样。有个换钱的贩子告诉那两个条子,嘿,如果你们想了解林的为人,去贫民窟问,因为他住那里。这下子真勾起刀卜两个条子的好奇心了,你想,竟会有个白人住在贫民窟。于是他们去那里瞧了一瞧。他们没把你的事告诉贫民窟的任何人,但开始打听你的为人,结果那里的人大概这么说:你看到那个诊所没?林开的,他在那里工作了很久,帮助这里的人……他们大概还这么说:这里每个人都在林的诊所看过病,免费的,霍乱发生时他帮了很大的忙……他们告诉那两个条子你开了间小学校:你看到那个教英语的小学校没?林开的,·一那两个条子听到一大堆这个林这样,这个林那样,这个老外做了这么多好事,回去找他们的上司,把他们听到的告诉他。”

“呢,少来了,维克兰!你真以为这有什么差别?重点是钱,就是这样,我很感激你出现,付钱救我出来。”

维克兰吃惊得瞪大双眼,然后又眯起来,不以为然地皱了眉。他伸手从背后拿下帽子,仔细端详,在手上翻转,掸掉帽檐的灰尘。

“你知道吗,林,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一段时间,学会某种语言,去过乡下,住过贫民窟,甚至待过他妈的监狱,但你还是不了解这里,对不对?”“或许不懂,”我坦承,“大概不懂。”

“你当然不懂,老哥。这里不是英格兰,不是新西兰,不是澳大利亚,不是其他任何鸟地方。这里是印度,老哥。这里是印度,这里是重情义的地方,这里是情义至上的地方,老哥。他妈的情义。所以你才会被放出来,那警察才会还你假护照,尽管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你还能四处趴趴走,没有被逮回去。他们大可以整你,林。大可以拿了你的钱,哈德的钱,放你走,然后叫别的警察抓你,把你送回国。但他们没有,以后也不会这么做,因为你感动了他们,老哥,你得到他妈的印度人的情义。他们知道了你在这里做的事,知道了贫民窟的人如何爱你,所以他们想,哎,他在澳大利亚干了坏事,但在这里千了些好事。如果这混蛋付钱,我们就让他走。因为他们是印度人,老哥。我们能把这个鸟地方团结起来,靠的就是情义。两百种语言,十亿人。印度就是情义,情义把我们团结在一块。这世上没有哪个地方的人像我们这样,林。印度人的情义是世上绝无仅有的。”

他哭了起来。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着他擦掉眼中的泪水,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说的的确没错。尽管我在印度监狱里饱受折磨,差点要死在那里,但我终究获释;出狱时,他们还把我的旧护照还给我。我自问,这世上还会有哪个国家会像印度那样放我走?还有,即使是在印度,只要警察调查过我后,发现的是另一回事,比如我骗了印度人,或者经营印度妓女户,或者毒打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他们会拿了钱,然后还是把我送回澳大利亚。这是个情义至上的国度。我从普拉巴克,从他母亲,从卡西姆·阿里,从约瑟夫的赎罪,了解到这点,甚至在监狱里了解到这点。在狱中,有像马希什·马尔霍特拉之类的人,为了走私食物给快饿死的我而不惜挨打。“这是在干嘛?小两口在拌嘴,是吧?”狄迪耶问,自行坐下。

“啊,狄迪耶你这个死王八蛋。”维克兰大笑,重新振作起精神。

“哩,是吗,你这么想可真是感人,维克兰,但你或许觉得好多了。林,你今天如何?” “很好。”我微笑。刚从阿瑟路监狱获释的时候,有三个人见到我瘦得不成人形、伤痕累累的模样,顿时就哭了起来。狄迪耶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是普拉巴克和阿布德尔·哈德。普拉巴克哭得稀里哗啦,我花了整整一小时才把他安抚住;哈德会有那反应,则出乎我意料。我去向他道谢时,他眼眶满是泪水;他抱住我时,泪水流在我的脖子和肩膀上。

“喝点什么?”我问他。

“惺,多谢了。”他高兴地喃喃说道,“我想先来瓶威士忌,一颗新鲜莱姆,一杯冰苏打水。就这样。是啊,这样ncent(开始)会不错,不是吗?那个有关英迪拉·甘地的新闻真是奇怪,令人难过,是吧,你觉不觉得?”“什么新闻?”维克兰问。

“新闻报导说,就刚刚,英迪拉·甘地死了。”

“真的吗?”我问。

“恐怕是。”他叹口气,突然间显出难得的肃穆。“消息还没证实,但我想应该是千真万确。”

“锡克教徒干的?是不是因为蓝星行动?”“没错,林。你怎么会知道?”

“她派兵冲进金庙抓宾德兰瓦时,我就觉得她会因此惹祸上身。”

“怎么了?克什米尔解放阵线干的?”维克兰问,“炸弹?”“不是,”狄迪耶答道,面色凝重,“据说是她的护卫干的,她的锡克护卫。”“她自己的护卫,该死的!”维克兰倒抽一口气,张大嘴巴愣住。“两位,我去去就来。你们听到了没?柜台那里的收音机现在正在讲这件事。我去听听就回来。”他小跑步到拥挤的柜台边,那里挤了十五或二十人,彼此搭着肩专心听,播报员几近歇斯底里,正用印地语说明刺杀详情。其实维克兰坐在我们的座位上就能听到广播,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每个字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挤进柜台人群,是出于别的因素:出于一种休戚与共、血浓于水的感觉;出于一种需求,即使是在聆听这惊人的消息时,都想要有同胞在身边,挤在一块感受这件事。

“我们喝吧。”我建议。

“好啊,林。”狄迪耶答,撅起下唇,手用力一挥,想甩掉那恼人的话题。但那手势没什么用。他的头往前垂下,怔怔盯着身前的桌子。“真不敢相信,实在叫人无法相信。英迪拉·甘地,死了……几乎无法想象。我几乎无法想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林。那个……你知道的……怎么会。”

我替狄迪耶点了东西,听着收音机里哀痛尖锐的播报声,任由思绪翻腾。自私的我,首先想到这桩暗杀案对我的安全可能会有什么影响,然后想到那会对货币黑市的汇率有什么冲击。几个月前,甘地夫人命令军方攻击锡克教最神圣的圣地,即位于阿姆利则的金庙,目的是将一大批拥有强大火力的锡克教民兵赶出那里。帅气而富领袖魅力的分离主义分子宾德兰瓦领导那些民兵进入金庙防守,以那片庙宇建筑群为基地,对印度教徒和他们所谓顽固的锡克教徒施予报复攻击,已有一段时间。在竞争激烈的大选前夕,总理英迪拉·甘地非常担心若再不采取行动,会让人觉得她太软弱、优柔寡断。不可否认,她的选择不多,但她选的办法是许多人认为最不理智的一派兵攻进金庙,与锡克教叛军交战。

这场欲将锡克民兵赶出金庙的军事行动,被称为“蓝星行动”。宾德兰瓦所率领的民兵,自认为是自由斗士和锡克大业的烈士,豁出性命极力抵抗。六百多人死亡,数百人受伤。最后,金庙建筑群的民兵全被肃清了,甘地夫人完全摆脱优柔寡断或软弱的形象。她如愿赢得印度教徒的民心,但锡克教徒争取建立独立家园卡立斯坦的运动,贝lj 增添了许多新烈士。最神圣的圣地遭到裹读和血洗入侵,令全世界锡克教徒满腔悲愤,誓言复仇。

柜台处的收音机没报出其他细节,从头到尾都是播报员以哀伤的语调述说着甘地夫人遇害了。蓝星行动后不过几个月,甘地夫人便被自己的锡克警卫杀害。有些人痛斥这个女人为暴君,许多人则尊奉她为国母,她和这国家密切相连,密切到和这国家的过去、命运结为一体,但如今她走了,她死了。

我得好好想想,得评估风险。全国的安全部队会特别戒备。锡克教徒会因为她遇害而受到报复攻击,各地会出现烧、杀、劫掠和暴动。我知道会这样,印度每个人都知道会这样。收音机里,播报员正提到德里、旁遮普两地开始调动部队,以先发制人,平息骚乱。情势紧张,将使我的处境更危险,毕竟我是通缉犯,替帮派做事,签证又过了期。我坐在那里,看着狄迪耶一口口吸着酒,看着餐厅里的人聚精会神静静听着广播,看着傍晚的夕阳染红我们的皮肤,我的心害怕得坪坪跳。跑,我的脑子悄声说,趁你还可以跑,现在就跑。这是最后的机会……但即使是在那时候,在逃离孟买的念头清楚浮现脑海的时候,我却觉得心情突然放松下来,变成强烈、听天由命的平静。我不要离开孟买,我不能离开孟买。我明白这一点,就像我明白自己生命中的所有遭遇。关键是哈德拜:我和哈雷德一起为他工作,靠着赚来的工资,我已还清欠他的钱,但还有种更难还的债,人情债。我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我们俩都知道这点。我出狱后他抱住我,为我的悲惨模样而哭,他还向我保证,只要我待在孟买,他都会保护我,阿瑟路监狱那一类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他给了我一个金牌,上面有结合了穆斯林弯月和星星的印度教奥姆符号,我把它系在银链上,挂在脖子上。金牌背面用乌尔都语、印地语、英语刻上哈德拜的名字。碰上麻烦时,我可以出示金牌,请对方立刻联络他来解围。这样的保障还不算高枕无忧,但比起逃亡以来我所知道的任何保障,这毕竟更牢靠。他要我留下来替他效力的请求、那毋需大声宣告的人情债、投身哈德拜魔下所得到的安全保障,这三个因素使我不愿、也不能离开孟买。

还有卡拉。我坐牢时,她从这城市消失,没人知道她的下落。世界这么大,要找她,我不知要从何找起。但我知道她喜欢孟买,她应该会回来,这样期待似乎很合情理。而且我爱她。她一定认为我抛弃了她,认为我和她上了床,一达到目的就甩了她。一想到这,我就非常难过,而在那几个月期间,那种难过的心情比我对她的爱还要强大。我要再见到她,要跟她解释那晚发生的事,在那之前,我不能离开孟买。因此我留下来,留在这城市,留在距我们相遇的那个转角只有一分钟路程的地方,等她回来。餐厅里的人专心听着广播,气氛低沉。我环顾餐厅,和维克兰四目相交。他对我微笑,摇了摇头。那是心碎的微笑,他眼神激动,眼眶里啥着泪水。但他还是微笑,安慰我,让我放心,让我感受他那茫然的悲痛。因为那微笑,我突然理解到,还有别的东西让我留下来。最后我领悟到,那是情义,维克兰提过的印度人情义(在这个国度,情义至上),在无数直觉都告诉我该离开时,那使我留了下来。而对我而言,那情义就是这座城市,孟买。这城市吸引了我,我爱上她。有一部分的我是她创造出来的,因为我以孟买人的身份住在那里,住在她的怀抱里,那一部分的我才得以存在。“真他妈的糟糕,yaar 。”维克兰坐到我们这一桌,喃喃说道,“这会带来腥风血雨,yaar 。收音机说,国大党的党员正在德里街头游荡,挨家挨户搜,想找锡克教徒打架。”

我们三人不发一言,陷入各自的揣想和忧虑中。然后狄迪耶开口。“我有个线索要给你。”他轻声说,又把我们拉回现实。

“关于入狱那件事?”

“oui。”对。

“讲下去。”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