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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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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不多。你已经知道了一些,你那个有点能耐的老大阿布德尔·哈德已经告诉你了,我这边能补充的不多。”

“不管那是什么,狄迪耶,都会比我手上的线索多。”

“好吧。有个人……我认识的人··… 他每天都会到科拉巴警局走动走动。今天稍早,我跟他聊了起来,他提到几个月前被拘留在警局的外国人。他叫那个人‘老虎咬’。林,我怎么也想不出你怎么给自己弄来这么一个外号,但依我的浅见,那故事不尽然全是加油添醋,non (对吧)? alors (那时),他告诉我,那个老虎咬先生,也就是你,被一个女人给出卖了。”

“他有说出名字吗?”

“没有。我问他,他说他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只说那女人很年轻,非常漂亮,但最后这部分可能是他瞎册的。”

“你认识的这个人有多可靠?”

狄迪耶撅起嘴,呼出一口气。

“他在偷拐骗方面还满可靠的,恐怕就只有这方面可靠。但在这些事情上,他倒真是了不起的始终如一。不过,就这件事来看,‘我想他没理由说谎。林,我想你是被某个女人害了。”

“哈,那句话对我也适用。对你和我都适用,兄弟。”维克兰插话。他喝完啤酒,点起一根又长又细的方头雪茄。他既是为抽烟的乐趣而抽,也为自己那身打扮所受到的恭维而抽。

“你跟莉蒂希亚已经约会三个月了,”狄迪耶说道,皱眉的神情带着恼怒,没半点同情,“你碰上什么问题?”“你说呢?我带她去了所有地方,还上不了一垒,甚至连球场都还没进去。去他妈的球场,yarr ,我连跟她同一个邮政编码都谈不上。这个妞要把我搞死,这个爱情要把我搞死,她故意吊我胃口。我很拼,但什么搞头都没有。我跟你说,我就快要他妈的爆炸了!”“你知道吗,维克兰,”狄迪耶说,眼神再度绽放机灵和开朗,“我有个办法,你可能用得上。

“狄迪耶老兄,我什么都肯试。发生了甘地夫人被暗杀和这些有的没的,什么机会我都不放过。谁晓得我们明天在哪里,na ? ”“好,听好!这计勿懦凄胆量、计划周详、措卿仰七。女配裂大意出错,可能会要你的命。”“我……我的命?”“没错,一点错都出不得。但如果成功,我想她会死心塌地永远跟着你。你,怎么说,有胆试试吗?”“这整个鬼酒馆里,就属我他妈的最够胆,yarr 。说来听听!

“趁着你们还没深入细节,我想我该识相点走人。”我插话,起身与他们两人握手。“狄迪耶,谢谢你的秘密情报,感激不尽。至于你,维克兰,我也有个小小忠告要给你,不管你打算怎么追莉蒂,你可以从丢掉‘火辣波界英国妞’这句话开始。你每次这样叫她,她的身子就往后缩,像是你刚刚掐死了一只小兔子。

“你真这么认为?”他问,皱起不解的眉头。

“没错。”

“但那是我最漂亮的台词之一,yarr 。在丹麦——”“你已经不在丹麦了。

“好的,林。”他大笑承认,“嘿,你查出自己怎么会入狱时……我是说,查出哪个王八蛋害你坐牢时……如果需要帮手,算我一份。行吗?”“当然。”我说,欣然与他四目相会。“保重了。

我付账,离开,沿科兹威路走到皇家戏院圆环。那时是傍晚,孟买市一天中最宜人的三个时段之一。还没变热的清晨和热气消散后的深夜,是一天中的特别时光,特别令人愉快。但这两个时段很安静,行人稀少。傍晚把人们带到窗边、阳台、门口,让街上布满散步的人群。傍晚是孟买市马戏团的靛蓝色帐篷,娱乐表演让每个街角和十字路口活力洋溢,大人带着小孩一起同乐。对年轻恋人来说,傍晚就像是陪少女出席社交场合的女伴,是夜色降临、从他们悠闲的散步中偷走天真前的最后一段天光。一天之中,孟买街头人最多的时候,就属傍晚。而在我的孟买,最爱亲炙人脸庞的光线,就属傍晚的光线。

我走在傍晚的人群里,享受我身边的脸庞,享受我身边肌肤、头发的香水味,享受我身边衣物的颜色和讲话的抑扬顿挫。但我孤单一人,满怀着对这城市向晚时光的钟爱,那孤单更是难以承受。在我脑海里,始终有条黑色鳌鱼在缓缓绕圈:一条疑惑、愤怒、猜忌的黑沙。有个女人出卖我。有个女人。一个年轻又非常漂亮的女人……有辆车子猛按喇叭,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到普拉巴克正从出租车里向我挥手。我上了出租车,请他载我去我和哈雷德约好晚上见面的地方,在昭帕提海滩附近。靠着替哈德拜工作,我赚到第一笔扎扎实实的钱,而我用那笔钱所做的头几件事之一,就是替普拉巴克买出租车执照。那笔执照费一直令他望而却步,善于东抠西省的他,再怎么省也凑不出那笔钱。因此,他偶尔接他堂兄襄图的班,开襄图的出租车,但他没有合格的执照,这么做得冒相当大的风险。有了执照,他就可以自由投靠拥有出租车队的车行老板,租他们的出租车载客。

普拉巴克工作勤奋,人老实,更重要的是,他人缘很好,认识他的人多半都觉得没见过这么讨人喜欢的人。就连精明不讲感情的车行老板,都挡不住他乐天爽朗的魅力。不到一个月,他就拿到一部出租车的暂时租用权。他细心照料那车子,像是他自己的车。在仪表板上,他安了一座供奉女财神拉克什米的塑料小祠。一身金、粉红、绿的塑料女神像,只要普拉巴克一踩煞车,她红色眼睛里的灯泡就会发亮,露出凶狠吓人的表情。有时他伸手过去,以表演者的炫耀手势,捏挤神像底部的橡胶管,然后就会有一股混合几种化学香水的芳香剂喷上乘客的衣裤。那是工业制芳香剂,味道浓烈,叫人不安,似乎是从女神像肚脐里的喷口喷出。他身上别了黄铜制的出租车司机识别徽章,一脸得意。每次挤出芳香剂之后,他都会本能地擦亮那只徽章。在这整个城市里,只有一样东西足以抢走他对这部黑、黄飞雅特出租车的钟爱。“帕瓦蒂,帕瓦蒂,帕瓦蒂……”车子高速驶过教堂门车站,朝临海大道驶去时,他像唱歌般念着她的名字,陶醉不已。“我爱她爱得神魂颠倒,林!当有某种恐怖的感觉让你觉得开心时,那是爱,是吧?当你担心某个女孩,多过担心你的出租车时,那是爱,对不对?伟大的爱,对不对?我的天啊!帕瓦蒂,帕瓦蒂,帕瓦蒂……”“那是爱,普拉布。”

“而且强尼太爱席塔了,我的帕瓦蒂的妹妹,爱得神魂颠倒。”

“我很替你高兴,也替强尼高兴。他是个好人。你们两个都是好人。”“没错!”普拉巴克附和,还拍喇叭数次以示强调。“我们是好人!而且我们今晚要三对出去约会,跟她们姐妹。那会很有意思。”

“还有一个姐妹?”

“还有一个?”

“对啊,你说三对一起约会。她家有三个姐妹?我以为只有两个。”“是啊,林,的确只有两个姐妹。”

“呢,那你不是应该说两对一起约会?”“不是啦,林。帕瓦蒂和席塔向来会带着妈妈一起去,也就是库马尔的老婆,南蒂塔伯母。那两个女孩坐一边,南蒂塔伯母坐中间,强尼,雪茄和我坐另一边。这叫三对约会。

“听来……似乎……很有意思。

“对,很有意思!当然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当我们塞一些食物和饮料给南蒂塔伯母时,便可以看着那两个女孩,她们也能看着我们。这是我们的对策。我们就这样对着那两个女孩微笑,对她们猛眨眼。我们的运气实在好,南蒂塔伯母胃口很大,一场电影三个小时她会吃个不停。所以我们得不断送上食物,才能猛瞧那两个女孩。而南蒂塔伯母,真是谢天谢地,光看一场电影,还无法喂饱那个女人。

“嘿,慢下来……那里好像有……暴动。

一群人,数百人,数千人,绕过街角,走上宽阔的临海大道,就在我们前方约三百米处。他们越过宽阔的大道,朝我们走来。

“不是暴动,林巴巴。”普拉巴克答道,把出租车慢慢停下。“暴动nah , orcha ha 。”不是暴动,是示威游行。

那些人显然极为愤怒。男男女女激动地呼口号,同时挥舞拳头,气愤得挺直脖子和肩膀,倔强的脸部满是痛苦。他们一再喊着英迪拉·甘地,喊着要报仇,要教训锡克人。他们靠近我们时,我很紧张,但滚滚人潮碰上我们的出租车时自动分成两股,绕过我们,继续往前走,连衣袖都没擦到车边。但看着我们的眼神,充满仇恨、冷酷。我知道,我如果是锡克人,如果缠着锡克人头巾或披着锡克人围巾,车门大概会被猛然打开。

人群经过我们,前方道路恢复通行,我转头,见到普拉巴克竟在擦拭眼中的泪水。他在口袋里摸找手帕,最后拉出一条红色格子图案的大布块,轻轻擦掉泪水。“情况非常糟,林巴巴。”他吸着鼻子说,“她走了。没有她,我们印度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我这样问我自己,却没什么答案。

“她”是对甘地夫人最常用的称呼之一:新闻记者、小农民、政治人物、黑市贩子,都用她来称呼甘地夫人。

“对,真是糟,普拉布。

他看来非常烦乱,我静静坐在他旁边,凝视窗外愈来愈暗的海面。片刻之后,我转头再看他,他正在祈祷,往前低着头,双手在方向盘底部紧握在一块。我看着他低声祈祷,嘴唇抽动,然后张开双手,转头向我微笑。他露出灿烂微笑,眉毛扬起又落下两次。

“那么,林,你要不要来点性感香水?”他问,伸手去按仪表板上塑料拉克什米女神像底下的球状钮。

“不要!”我尖叫,想制止。

太迟了。他按了钮,一股难闻的化学混合物从女神像的肚子喷出,落在我的衣裤上。“现在,”他咧嘴而笑,发动引擎,把车再度开上临海大道,“我们再度准备好迎接生活!我们是幸运儿,对不对?”“对,的确。”我喃喃说道,往敞开的车窗吸一大口新鲜空气。几分钟后,我们驶近停车场,我和哈雷德约好见面的地方。“我就在这里下车,普拉布。我就在那棵大树附近下。”

他在一棵大枣椰树旁停下,我下车。为了付车资的事,我们互不相让。普拉巴克不肯收,我坚持要付。我提出妥协办法,要他收下钱,用那笔钱替他的塑料女神像买些新芳香剂。

“对惺,林巴巴!”他大叫,最终收下了钱。“这真是个好主意!我刚刚还在想,我那瓶芳香剂快用完了,那东西那么贵,我还真不想再买一加仑。这下我可以买一大瓶,新的一大瓶,可以填充我的拉克什米好几个礼拜,她会像新的一样!谢谢,太感谢了!” “别客气,”我答道,忍不住大笑,“祝你的三对约会顺利。”

他把车驶离人行道,进入车阵里。我听到他带着节奏猛按喇叭,向我道别,直到驶离我视线范围。哈雷德·安萨里已在五十米外、我们包租的出租车里等着。他坐在后座,两边车门打开透气。我没有迟到,他等人不会超过十五或二十分钟,但打开的车门边,地上却有十根烟屁股。我知道,每根烟屁股都是他踩扁的每个敌人,代表他每个施暴的渴望,每个残酷的幻想,幻想终有一天他要让他所恨的人吃尽苦头。而他恨的人太多了。他曾告诉我,塞满他脑海的暴力影像非常真实,真实到他有时还为此作呕。那股愤恨是他骨子深处的痛。那股恨意使他闭紧牙关,使他气得磨牙。每日每夜,清醒的每分每秒,那股恨意的味道都是苦的,就像他身为法塔组织游击队员,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往他第一个猎杀对象甸旬而去时,他衔在嘴里的那把变黑的小刀一样苦。

“那会要你的命,哈雷德,你知道的。”

“所以我才抽得那么凶。妈的,那又怎样,谁想永远活着?”“我不是说烟,我是说你心里面的东西,让你一根接一根抽的东西。我是在讲你这样痛恨这个世界,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有人跟我说,如果你把自己的心化为武器,你最终一定会把那武器用在自己身上。”

“兄弟,你这人不错,还会教训我。”他说,然后笑。虚弱的笑,难过的笑。“你一点也不像他妈的圣诞老人,林。”

“你知道吗,哈德跟我讲过……夏提拉的事。”

“他跟你说了什么?”

“说……你一家人死在那里。那想必让你很难受。”

“你知道了些什么?”他质问道。

那不是不客气的质问,不是咄咄逼人的质问,但那里头有太多伤害,有太多痛苦,让我无法置之不理。

“我知道在萨布拉和夏提拉发生的事,哈雷德。我一直很关心政治。那件事发生时我在逃亡,但那几个月我每天都追着新闻看。发生那样的事……叫人很心痛。”“我曾爱上一个犹太女孩,你知道吗?”哈雷德问,我没回话。”她……漂亮,聪明,或许,我不知道,或许是我这辈子遇到最好的人。那是在纽约,我们都是学生。她父母是改革派犹太人,他们支持以色列,但反对占领那些领土。在我父亲死于以色列监狱那晚,我跟那女孩上床。”

“你不该为了爱而自责,哈雷德。你不该为别人对你父亲所做的事而自责。”“我当然该自责。”他说,回以虚弱、悲伤的微笑。“总之,我回国,刚好赶上十月战争,也就是以色列人所说的赎罪日战争。我们大败。我逃到突尼斯,受训。我开始战斗,不断战斗,一路打到贝鲁特。以色列人人侵时,我们在夏提拉反击。我全家都在那里,还有一些老邻居。他们,还有我们,我们全都是难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你和其他战士一起撤离?”“对。他们无法打败我们,因此弄出停战协议。我们离开难民营,带着武器,你知道的,表示我们不是打败仗。我们像军人一样行军,空中有一些炮火声。有些人只是因为看着我们、就被杀了。那场面很奇怪,像是在游行,或某种古怪的庆祝活动,你知道吗?然后,我们一走,他们推翻所有承诺,派长枪党进难民营,杀掉所有老弱妇孺。我所有的家人,我丢下的所有家人,没一个活命。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遗体在哪里。他们把尸体藏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那是战争罪行。你想……你想我该算了吗,林?” 我们在停车场,在临海大道旁边陡然高起的高地上,面朝着海,俯瞰某段昭帕提海滩。入夜后第一波出来玩的家庭、情侣和年轻男子,在下方玩射飞镖或射气球。卖冰淇淋和冰冻果子露的小贩,在装饰华丽的遮荫棚里大声叫卖,像在唱歌求偶的凤鸟。纠结在哈雷德心中的仇恨,是唯一让我们起争执的东西。在我小时候,身边有些犹太朋友。在我长大的城市墨尔本,有大批犹太人聚居,其中许多人是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和他们的小孩。我母亲在费边社会主义圈子颇有人望,吸引了来自希腊人、华人、德国人、犹太人聚居区的左倾知识分子前来做客。我有许多朋友上过犹太学校橄榄山学院。我跟那些小孩一起长大,读一样的书,欣赏一样的电影,还有,一起朝同样的目标迈进。我的人生毁灭,陷入极度痛苦和耻辱时,只有少数人在旁支持我,而其中有几个就出自那群朋友。事实上,我逃狱后,帮我逃出澳大利亚的,就是一个犹太朋友。那些朋友,我全部尊敬、欣赏、喜爱。而哈雷德恨每个以色列人,世上所有的犹太人。

“那就像是,我只因为在印度监狱里遭到某些印度人折磨,就痛恨所有印度人。”我轻声道。

“那不一样。”

“我没说一样。我想要……你知道吗,在阿瑟路监狱,他们把我吊在墙上,整我,一整就是几个小时。不久之后,我所能闻到、尝到的味道,就只有自己的血腥味。我能听到的就只有警棍打在我身上的声音。”

“我知道,林——”

“不,让我说完。有那么一刻,就在我受折磨时,那感觉……很古怪……好像我漂浮在自己的身体之外,往下看着自己的身体,看着他们,看着正在进行的一切。而……我出现这种古怪的感觉……这种实在很奇怪的理解……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每件事。我知道他们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这么做。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然后我知道我有两个选择,恨他们或原谅他们。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或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我清楚意识到我已经原谅他们。我如果想活命,就得这样,我知道这听来可笑——” “不会可笑。”他说,语气平淡,近乎道歉。

“如今我仍觉得那很可笑,我还没有真的……搞清楚,但那时我的确这么想。我真的原谅了他们,真的。不知为什么,我确信就是那念头帮我熬过去。我不是说我不再生气,去你妈的蛋,等我出狱,拿到枪,我肯定要把你们杀光,或者未必如此,我不知道。但重点是我真的原谅了他们,就在那时候,在受折磨的时候。我确信我如果没那么做,我如果还恨着他们,我大概撑不到哈德救我出去。我大概会垮掉,那仇恨大概会要我的命。”

“还是不能相提并论,林。我懂你说的,但以色列人对我所做的更严重。总而言之,我如果被关在印度监狱,而他们像对付你那样对付我,我大概会恨印度人一辈子。大概会恨所有印度人。”

“但我不恨他们。我爱他们,我爱这国家,我爱这城市。”

“你不能说你不想报仇,林。”

“我的确想报仇,你说的没错。我多希望自己没有报仇的念头,希望自己不要那么会记恨,但我做不到。但我只想找一个人报仇,那个陷害我的人,而不是她的整个国家。”

“嗯,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平淡地说,凝视着远处离岛炼油厂的火光。“你不懂,你没办法懂。”

“我懂,哈雷德,你如果不放下仇恨,仇恨会要你的命。”

“不,林。”他答道,转过头来,透过出租车幽暗的灯光看着我。他双眼发亮,带疤的脸上挂着残破的笑。那有点像维克兰谈到莉蒂,或普拉巴克谈到帕瓦蒂时的表情。那是有些人谈到对上帝的经验时会摆出的表情。

“我的仇恨救了我。”他轻声说,但带着激动、兴奋的热情。轻柔圆润的美式元音,混合着伴有呼吸声、送气音的阿拉伯腔,那嗓音介于奥玛·沙里夫呀日尼可拉斯·凯奇之间。换上不同时空、不同人生,哈雷德·安萨里大概会用阿拉伯语、英语朗诵诗歌,让聆听者感动得欣喜落泪。“仇恨是很顽强的东西,你知道的。仇恨是大难不死者。有好久一段时间,我不得不隐藏仇恨。一般人对付不了仇恨,他们被仇恨给吓跑。因此我把仇恨表现出来。我当了多年的难民,现在仍是,而我的仇恨就像我一样,也是难民,这实在古怪。我的仇恨待在我的外头。我的家人……他们全遇害……被强暴和支解……而我杀人……开枪杀人……我割他们的喉咙……我的仇恨在外面活了下来。我的仇恨变得更强烈,更顽强。然后,有天醒来,我替哈德工作,有钱、有权,我可以感受到那仇恨悄悄爬回我里面。如今它就在我的体内,它该待的地方。我很高兴,我乐在其中。我需要恨,林。它比我还强,比我还勇敢。我的仇恨是我的英雄。”他用那偏激的眼神盯着我一会儿,然后转向司机,司机正在前座打吨。” challo , bhai ! ”他厉声说。开车了 ,兄弟!

1 oar sharif ,著名埃及演员,演过《齐瓦讲医师》 、《阿拉伯的劳伦斯》 等电影。

一分钟后,他打破沉默问我。

“你知道甘地夫人的事?”

“对,透过收音机,在利奥波德。”

“哈德在德里的手下知道详情。这件事的内情。他们打电话给我们,就在我来跟你见面之前。错综复杂,她遇刺的事。”

“是吗?”我答道,仍在想哈雷德的仇恨之歌。我其实不是很在意甘地夫人遇刺的详情,但我很高兴他转移话题。

“早上九点,今天早上,在她的住处,总理官邸,她往下走到警卫大门。你知道吗,她双手合十,跟大门的两名锡克护卫打招呼。她认得那两个人。他们会在那里执勤,完全是出自她的坚持。经过金庙事件,经过蓝星行动,别人劝她不要让锡克人进入她的护卫小组。但她不听,因为她不相信她忠心耿耿的锡克护卫会背叛她。她根本没搞清楚,她下令军方攻击金庙时,已在他们心中种下多大的仇恨。总而言之,她双手合十,向他们微笑,说了句naaste (有礼了)。其中一名护卫拔出配备的左轮手枪,点三八左轮手枪,开了三枪,打中她的肚子,下腹部。她倒在步道上。另一名警卫把斯特恩式轻机枪对准她,打光整个弹匣。三十发。斯特恩是老式枪支,但近距离射击的威力还是很大。至少七发打中她腹部,三发打中她胸部,一发打穿她心脏。”我们坐在行进的车里,沉默了一会儿。我先开口。

“所以,你觉得货币市场会有什么反应?”“我想会有利于生意。”他不带感情地说,“只要接班人明确,眼前就有拉吉夫·甘地接班,刺杀案向来有利于生意。”

“但会有暴动,已经有人在谈结伙追捕锡克人的事。来这里的路上,我看到一场反政府示威。”

“对,我也看到了。”他说,转头面对我。他的眼球是深色,接近全黑,眼神里闪现无比执拗的暴烈。“尽管如此,那仍有利于生意。暴动越多,死的人越多,对美金的需求就越大。我们明天就把汇率提高。”

“道路可能被堵住了。如果有示威游行或暴动,可能不容易到处走动。”“我会到你那儿接你,七点钟,然后直接到拉朱拜家。”他说。拉朱拜家位在要塞区,是帮派黑钱的计账室,拉朱则是计账室的头。“他们不会拦住我,我的车会开过去。你现在在忙什么?”“现在,我们收完钱之后?”

“对,你有没有空?”

“当然有,你要我做什么?”

“中途我先下车,你继续坐出租车,一个个去找那些人,告诉他们明天一早到拉朱拜家。”他说,靠着椅背休息,脸和身体垮了下来,疲累、沮丧地叹了口气。“尽可能找,通知越多人越好。形势如果真的变坏,我们会需要用到所有人。”

“好的,我会去处理。你该睡个觉,哈雷德。你看起来很累。”

“我想我会睡个觉,”他微笑,“接下来一、两天可没有多少时间睡觉。”

他闭上眼睛一会儿,让头垂下,随着车身左右摇晃。然后突然醒来,坐得直挺挺的,闻闻身边的空气。

“嘿,这是什么鸟味道,老哥?是某种刮胡水或什么东西?我曾被催泪瓦斯喷过,那味道都比这个好闻!”“别问。”我答,咬紧牙关忍住笑,擦擦普拉巴克在我衬衫胸前喷上的芳香剂痕迹。哈雷德大笑,转头看着夜色与大海交接处没有星星的漆黑夜空。

命运早晚会使我们和某些人相遇,一个接一个,而那些人让我们知道我们可以让自己,以及不该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早晚会碰上醉鬼、废物、背叛者、冷酷无情者、满腔仇恨者。当然,命运会作弊,因为我们常会不知不觉爱上或同情那些人,几乎是他们全部。而你无法鄙视你发自内心同情的人,无法避开你发自肺腑爱的人。我坐在哈雷德旁边,坐在载我们去干不法勾当的出租车里,周遭一片漆黑。我坐在他旁边,五颜六色的阴影纷纷流过。我爱他的率直和强韧,同情那欺骗他、让他软弱的仇恨。他的脸,时而映上占满车窗的夜色,那是摆脱不掉命运摆布的脸,那是充满光采的脸,一如画作中那些注定难逃劫数、头顶却带有光环的圣徒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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