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2)
“在这世上,不管你走到哪里,在什么社会,只要扯上司法问题,都是一样。”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我的帮派老大和我的义父,在我为他工作六个月之后,如此告诉我。“我们的律法、调查、起诉、惩罚,都锁定在你的不义中有多少罪行,而非你的罪行中有多少不义。”
那时我们人在萨松码头区,坐在高朋满座的索拉布餐厅里。里头蒸气弥漫,香味扑鼻。孟买市有五千家餐厅,每家都想在香料米饼卷上拔得头筹,而在许多人心目中,认定索拉布餐厅的米饼卷最好吃。尽管食物受到肯定,或者正因为如此,这餐厅却是相对的拥挤、也没什么响亮的名气,它的名字从不曾出现在任何旅游指南或报纸的美食专栏上。这是工人的餐厅,从早到晚,店里座无虚席,满满的都是真心喜欢这里、把它当成私家厨房的男女工人。因此,店里的饭菜便宜,装潇简单,只求实用,但打扫得一尘不染。那一大片美不胜收的薄脆米饼,由马不停蹄的服务生唯地一声送到客人桌上,里头蕴藏了最美味的混合香料,这城市的任何地方及任何一道菜都比不上。
我们用餐时,他继续说:“而我认为,反过来讲才对。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罪行里有多少不义。你刚刚问我,为什么不搞猖妓、毒品赚钱,联合会其他人也这么问。我告诉你,原因是这些罪行里的不义。因为这缘故,我不愿卖小孩、女人、色情刊物或毒品。因为这缘故,我不让这些行业在我任何地盘里出现。这些罪行非常不道德,若要靠这些赚钱,就要放弃灵魂。而人如果放弃灵魂,如果成了没有灵魂的人,要再取回,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根本不可能。”
“你相信奇迹?”
“当然相信。在我们内心深处,我们都相信奇迹。”
“很抱歉,我不相信。”我说,面带微笑。
“我认为你一定相信。”他坚持。“例如,你被人救出阿瑟路监狱,你难道不认为那是奇迹?”“我得承认,那时我的确觉得那像是奇迹。”
“你在你的祖国澳大利亚逃出监狱,那不也是场奇迹?”他轻声问。那是他第一次提到我逃狱的事。毋庸置疑,他当然知道那事,这件事一定在他脑海里转过许多次。但当着我的面提及这事,他等干是在告诉我,阿瑟路监狱营救一事的真正本质。他在点明,他把我救出两个监狱,一个在印度,一个在澳大利亚,而我欠他两份人情。
“没错,”我答道,语调缓慢但平稳,“我想,那称得上是奇迹。”
“如果你不反对,也就是说如果你不会为此觉得难受,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在澳大利亚逃狱的事。我不妨告诉你,基于非常个人的理由,我对那件事很有兴趣,而且我很佩服。”
“我不介意谈谈。”我答,迎上他盯来的目光。“你想知道什么?”“你为什么逃狱?”
在这之前,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有人问过我逃狱的事。他们想知道我如何逃出监狱,逃亡时怎么过日子。只有哈德问我为什么逃狱。“那监狱有个惩戒队,而那单位的狱警,虽不是全部,但有不少人丧心病狂。他们痛恨我们。他们恨囚犯,恨成了变态。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晓得,我无法解释。那时候,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几乎每晚都折磨我们。而我反击了,我不得不反击。我想,那是我的本性,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是那种逆来顺受而不反击的人。当然,那只会让我的处境更糟。我……呢,他们开始整我,整得……很惨。我在惩戒队只待了一小段时间。但我的刑期很长,我知道他们迟早会找到理由再把我押进去,或我迟早会蠢得给他们理由这么做。那不难,真的。我想,他们会再把我弄进那里,他们会再按着我,会再折磨我,而我会再反抗,然后,他们大概会要我的命。因此……我逃掉了。”“你怎么逃的?”“最后一次挨打之后,我让他们以为我的斗志已经被打垮。干是,他们指派给我只有挨过打的人才准做的事,要我到监狱前的围墙附近,负责推手推车、修理东西。l 付机成熟时,我就逃了。”
他专心听我讲这段经历。我边讲,我们边吃。哈德从未打断我的话。他从头到尾看着我,眼里微笑的光芒反射我眼里的火光。他似乎既喜欢这故事内容,也喜欢听我说这故事。
“另一个是谁?跟你一起逃出去的那个人。”
“另一个人因为杀人而入监。他是个好人,心肠很好。”
“但你们没在一起?”
“没有。”我答道,目光首次移离哈德的眼睛。我望向餐厅门口,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一波波地移动。我该怎么解释,出狱后我为什么丢下那个朋友,自己走开?我自己都几乎搞不清楚原因。我决定把来龙去脉如实告诉他,让他推敲其中原委。“最初,我们投靠一个非法的摩托车团伙,摩托车骑士组成的帮派。摩托车帮的老大有个弟弟在牢里。那是个很有种的年轻人,大约在我逃狱的一年前,他惹火一个很危险的家伙,但他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因为很带种。我卷了进去,救了那小伙子一命。那小伙子知道这事之后,告诉他哥。他哥哥,也就是那个摩托车帮的老大,叫人传话给我,说他欠我一份人情。我逃出狱后,跑去投靠那个老大和他的帮派,带着我刀!&039; 个朋友。他们给我们枪、毒品和钱。在前十三天,警方不分白天晚上在城市四处搜捕我们时,他们保护我们,提供我们藏身之处。”
我停下,用豌豆粉饼的一角抹剩下的食物。哈德拜吃掉他盘中最后的食物。我们使劲嚼,互看,眼中都闪烁着念头和疑问。
“逃狱后的第十三个晚上,我仍藏身在那个摩托车帮,突然很想去看看曾教过我的一个人。”我继续说道,“他是个哲学讲师,在我城市里的某个大学任教,是个犹太知识分子,很聪明的人,在我成长的那座城市里很受尊敬。但尽管他如此聪明,我至今仍搞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我说不上来,我实在不懂,至今仍是。我只是觉得该找他谈谈。那感觉非常强烈,我无法抗拒。于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到城市的另一头见他。他说他早料到我会来,已等候我多时。他告诉我,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丢掉枪。他想说服我,我并不需要枪,若不丢掉枪,终会惹祸上身。他劝我不要再犯持枪抢劫的罪,永远不要再犯。他说我已为自己所犯的罪付出应付的代价,但如果我再犯同样的罪,我会丢掉性命或立刻被捕。他说,不管我为了保住自由而不得不做什么,都绝不要再重蹈搜辙。他劝我离开那个朋友,因为他深信那个人会被捕,而我如果跟他在一块,我也会被捕。他劝我到世界各地走走。把人们需要知道的事全告诉他们,他说。我记得他说这句话时面带微笑,好像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还有,找人帮忙,他说,你会没事的……你放心……你的一生是场大冒险……”
我停了下来,再次陷入沉默。一名服务生走近桌子,想清走我们的空盘,但哈德挥手要他走开。眼前这个帮派老大盯着我瞧,金黄色的眼睛定住不动,但那是充满同情与鼓励的凝视。
“我离开他的办公室,那位哲学讲师在大学的办公室,而我知道,经过那番简单的谈话,一切全变了。我回去摩托车帮,回去见我那朋友。我把我的枪给他,告诉他我得离开。我一个人离开。六个月后,在一场警匪枪战之后,他被捕了。我至今仍是自由之身,当你受通缉而无处可去时,自由是你最看重的东西。就这样。现在你全知道了。”“我想见见那个人,”哈德拜慢慢说,“那个哲学讲师,他给你睿智的忠告。但我知道澳大利亚是很不一样的国家,和印度不一样,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去那里,把你在狱中所受的折磨告诉有关当局?这不会让你得到安全,让你回复原有的生活,回到家人身边吗?”“在我那个国家,我们不告任何人的密,”我答,“就连折磨我们的人也一样。即使我真那么做了,即使我真的回去,以控方证人的身份出庭,作证指控那些折磨囚犯的坏蛋,也不表示那种恶行会销声匿迹。制度会照顾他们。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英国的司法制度。你上次听到有钱人听凭法庭裁夺是什么时候?没有这种事。那制度会照顾那些折磨囚犯的人,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不管证据多么确凿,司法都奈何不了他们。而我会再度被打入牢里,再度落在他们手中。他们会狠狠地修理我。我想……我想他们会在那里,在惩戒队,把我活活踢死。总而言之,那行不通的。我们不告别人的密。我们不告发别人,不为任何理由而告发别人。那是原则问题。那大概是我们关在牢里时唯一还抱持的原则。”
“但你想,那些狱警是不是还在折磨那座监狱的其他囚犯,就像他们折磨你那样?”他进一步追问。
“对,我想是。”
“那你不是有能力在这方面做点什么,让他们少受苦?”“我或许有,也或许没有。就像我说过的,我不认为那套制度会立刻将他们绳之以法,或立刻挺身保护我们。”
“但不是有机会,有那么一点机会,他们会相信你的话,让其他犯人不再受到折磨?” “是有机会,但我想机会不大。”
“但还是有机会?”他坚持。
“没错。”我说,语气平淡。
“所以,可以说,在某个方面来讲,你该为其他犯人受苦负责?”这问题很不客气,但他的语气十足温和、同情。我凝视他的眼睛,确信他没有恶意或伤害之意。毕竟把我救出印度监狱的,把我间接救出我们正在讨论的那个澳大利亚监狱的,是哈德。
“你可以这么说,”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但那改变不了那个原则。不告发别人,不为任何理由而告发别人。”
“我不是要设陷阱套住你或耍你,林。但我想,根据这个例子,你会同意,人有可能基于正当理由而做了错事。”他面带微笑,从我开始讲逃狱故事以来,第一次笑。“下一次,我们会再谈到这问题。我用这方式提起,是因为这侦关我们实际上如何做人处事,和我们应该如何做人处事。眼前没有必要谈,但我确信,下一次讨论时我们会再谈到这问题,因此我希望你记住。”
“那货币买卖呢?”我抓住机会把话题从我身上带开,再度回到他道德世界的法则上。“货币买卖不也属于你说的那种十足不义的犯罪行为?”“不是,货币买卖不是。”他说,语气坚定。他的嗓音低沉,话语从隔膜往上进入胸腔,通过他像宝石抛光机般隆隆作响的喉咙。即使谈的是他最有赚头的犯罪活动,他说话的语气却带着虚伪的虔诚,像正在念如丁兰经》 的讲道者。
“那黄金走私?”
“不是,黄金不是。护照不是。势力不是。”
势力是哈德的婉转说法,指的是他的帮派与帮派赖以壮大兴旺的社会之间的全部互动。那些互动从贿赂开始,从内线交易到抢到油水很多的招标等各种贪腐行为。贿赂不成时,哈德的势力会扩一及收债和索取保护费的勾当,锁定他地盘里的商家。他的势力还包括透过武力或勒索,恐吓行政、立法领域的顽抗分子。
“那你如何决定每个罪行有多么不义?谁来判定?”“不义是‘邪恶’的测量单位。”他答,向我靠过来,让服务生清走他的盘子和桌上的残渣。
“好。那你如何决定每个犯罪活动有多邪恶?谁来判定那邪恶的程度?” “如果你真想了解善与恶,我们去走走,继续谈。”
他起身,纳吉尔也立即起身,像是他的影子一样,跟着他走到餐厅后墙凹进去的小角落,那里有洗手槽、水龙头、镜子。他们洗脸洗手,清嗓子,把痰大声吐进洗手槽,和这餐厅里其他每个用完餐的人一样。我洗完手脸,清嗓,吐完痰,发现哈德拜在餐厅外的人行道上,正在跟索拉布餐厅的老板聊天。他们分手时,老板拥抱哈德,请他赐福。那人是印度教徒,额头上带有几小时前他才在寺庙里得到的赐福标记。但哈德拜握住那人的双手,轻声念着伊斯兰教的赐福语时,那虔诚的印度教徒显得既高兴又感激。
哈德和我漫步走回科拉巴。身材粗壮、长得像人猿的纳吉尔,走在我们身后约一米处,绷着脸。在萨松码头,我们越过马路,穿过旧造船厂大门的拱门。在太阳下晾干的明虾堆成粉红小丘,气味叫我作呕。但我们一看到海,那恶臭就消失在强劲的海风里。在更靠近码头处,我们穿过一群群人,男的推手推车,女的头上顶着篓子,手推车和篓子里都有碎冰和沉重的打渔收获。制冰厂和加工处理厂卖力运转,眶当作响,还有拍卖商和售货员尖锐的叫声。
码头边缘有二十艘木造大渔船,全按照同样的设计图建造,而这样的船只,在印度马哈拉什特拉沿岸的阿拉伯海上航行,已有五百年历史。在那些木船之间,处处可以见到更大、造价更高的铁壳船。生锈丑陋的铁壳船身和优美的木船并肩停靠,两者间的对比,诉说了一段历史,一段现代传奇,以及一段世界史,述说着海上生活这个浪漫行业,已经转变成奸商的冷酷、对获利的贪得无厌及追求时效。
我们坐在木椅上,在安静而有遮荫的码头一角,渔民有时会到这里休息、用餐。哈德望着那些停泊的船,船只随着潮水的拍打而漂移、上下摇晃。
他的短发和光须几乎全都白了。瘦削的脸部,皮肤紧绷而毫无瑕疵,晒成被太阳催熟的小麦色。我望着他的脸,他修长的鼻子、宽大的额头、往上翘的嘴唇,心想,我对他的爱是否会送掉我的命。这不是我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这么想。随时保持警醒的纳吉尔站在我们附近,扫视着码头。威吓的表情宣示了他在这世上什么都不鸟,只听坐在我旁边那人的话。
“宇宙的历史就是段运动史。”哈德开口,仍望着那些船。那些船一起上下摇晃,像群套着缀绳的马。
“就像大家都知道的,这个宇宙处于它多次生命的其中一次,它始于一场扩张,而那场扩张规模之大,速度之快,教我们只能谈论它,却无法真正地理解它,甚至是想象它。科学家称那场大扩张为大爆炸,但其实并没有炸弹那种爆炸,或这一类的事发生。大扩张后的头几个片刻,阿秒(十的十八次方之一秒)的头几个瞬间,宇宙像是由简单小东西做成的浓汤。那些小东西简单到甚至连原子都称不上。随着宇宙扩张、冷却,那些非常微小的小东西聚合成为粒子,粒子聚合成为最早的原子,原子聚合成为分子,然后分子聚合成为最早的恒星。·那些最早的恒星走过自己的生命周期,最后爆炸,洒开成为众多新原子。那些新原子聚合,形成更多恒星和行星。用来创造我们的东西,全来自那些死的恒星。我们都是由星星造成的,你和我都是。到目前为止,你同意我的说法吗?”“当然,”我微笑,“我不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到目前为止都还好。”
“的确!”他大笑,“到目前为止都还好。你可以去查证我说的是否符合科学,事实上,我希望你去查证我所说的每件事,和从其他人身上学到的每样东西。但我确信,科学在我们所知的范围内是正确的。我跟一个年轻物理学家学这些东西已有一段时间,目前还在学,我所说的基本上没有错。”
“我很乐于相信你所说的。”我说。而且我心情愉快,只因为有他为伴,因为他的专注。
“接下来,回到主题。那些东西,那些过程,那些聚合动作,没有一个是随意发生的。宇宙有种与生俱来的本质,这本质和它的作用和人的本性有点类似——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宇宙的本质就是去结合、去建构,去变得更复杂。它一直都是这样。条件对的话,微小的东西总会聚合,成为更复杂的东西。我们宇宙运行的方式,这整理的过程,这些井然有序的东西结合的过程,都有个名字。西方科学称之为复杂化倾向,宇宙就是用这方式在运行。”
三名身穿缠腰布和无袖汗衫的渔民,怯生生地走近我们。其中一人提着两个铁丝篓,里面有几杯水和热茶;另一个人捧着一只盘子,盘里有几颗拉杜圆球甜点;最后一个用大手掌捧着一只水烟筒和两球大麻胶。
“要不要喝茶,先生?”其中一人用印地语客气地问,“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抽?” 哈德拜微笑,轻轻摆头表示同意。那些人快步上前,把茶递给哈德、纳吉尔和我。他们在我们前面蹲下,拿好水烟筒。哈德享有点燃烟筒的礼遇。我第二个抽。大家轮流抽了两口,最后一个人抽时,边吐出蓝烟,边说出kaass (结束)这个字,然后把水烟筒上的残渣倒干净。
哈德继续用英语跟我讲话。我确信那些人听不懂他讲的话,但仍留下来,专注看着他的脸。
“接续刚刚的论点,就如我们对宇宙的认识,以及从宇宙那儿学来的所有知识,它从诞生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变得更复杂,至今依然如此。它这么做,是因为那是它的本质。复杂化倾向已经让宇宙从几乎是彻底的简单,变成我们在周遭及每个地方所看到的那种复杂。宇宙时时刻刻如此,时时刻刻在由简单变得复杂。”“我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哈德大笑。那些渔民跟着大笑。
他继续说:“宇宙,我们所知的那个宇宙,从儿乎绝对的简单开始,大约一百五十亿年以来,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得更复杂。再过十亿年,它会比现在更复杂。未来五十亿年,未来一百亿年,它只会变得更复杂。它正朝着……某种状态移动。它正朝着某种终极的复杂移动。我们未必能到达那种状态。氢原子未必能到达那种状态,或者叶子,或人,或行星,未必能到达那种状态,那种终极复杂的状态。但我们全都朝着那状态移动,宇宙万物全都正朝着那状态移动。而那最终的复杂状态,我们全都朝着它移动的那种状态,就是我称为‘上帝’的东西。你如果不喜欢上帝这字眼,不妨称它为‘终极复杂’。不管你怎么称呼它,整个宇宙都正朝着它移动。”
“宇宙活动远比那还要随意吧?”我问,我了解他论点的走向,想要转移开来。“刀巧巨大小行星之类的呢?一颗巨大小行星能把我们,我是说我们的行星,砸得粉碎。事实上,经统计学分析,重大撞击不无可能。而我们的太阳如果步入死亡,它终有一天会死,那不就和复杂背道而驰?如果我们这复杂的行星被砸碎成无数原子,如果我们的太阳死掉,那个趋向复杂的说法还站得住脚吗?”“问得好。”哈德拜答。他开心地微笑,露出乳白的牙齿,齿间带有小缝。这场讨论让他很高兴,而我也明白,我从没看过他这么带劲或这么热情。他的双手在我们两人之间挥舞,来说明某些观点,强调其他观点。“没错,我们的行星可能会被砸碎,终有一天,我们美丽的太阳会死去。而我们,穷尽我们所知,是在宇宙的这一小小区域里,在复杂度上最为极致的展现。如果我们灭绝,那无疑会是重大的损失,在所有的发展中,那会是非常大的损失。但那过程会继续下去。我们本身就说明了那过程。我们的肉体是在我们诞生之前死去的太阳和其他行星的后代,它们的死造就了制造出我们的原子。我们如果遭小行星摧毁,或自取灭亡,那么,我们的复杂度,那具有意识、能够理解那过程的复杂度,会在这宇宙的某个地方重现。我不是说会出现跟我们一模一样的人。我是说有思考能力的生物,像我们一样复杂的生物,会在这宇宙的别的地方发展出来。我们将在这宇宙消失,但那过程会继续下去。或许,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那正在无数世界里发生。事实上,很有可能,那正在这宇宙的各地发生,因为那是这宇宙的本色。”
换我大笑。
“很好,很好。你想说,我来猜猜看,你想说,凡是有助于这件事发展的东西,都是善的,对不对?凡是朝反方向运行的东西,按照你的解释,就是恶的,na ? ” 哈德拜全神贯注看着我,一边眉毛扬起,不知是惊喜或不以为然,还是两者都有。那表情我在卡拉脸上看到过不只一次。他可能觉得我略带嘲笑的语气很没礼貌。我没有那样的意思。事实上,我只是在防卫,因为我在他的说词里找不到破绽,而我深深佩服他的论点。或许他纯粹是惊讶。后来过了很久,他告诉我,他欣赏我的地方之一,就是我不怕他。我的无所畏惧带着放肆和愚套,常让他吃惊。不管他是为何而微笑、而盛眉,他停顿了一会,然后继续说。
“基本上,你说得没错。凡是促进、推动或加速那往终极复杂移动的东西,都是善的。”他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他那么字斟句酌,我确信这些话他一定已说过许多次。“凡是抑制、妨碍或阻止那往终极复杂移动的东西,都是恶的。这一关于善与恶定义的绝妙之处,在于它既客观,也放诸四海而皆准。”
“世上真有客观的东西?”我问,自认为终于站在更站得住脚的地方。“当我们说这一善与恶的定义是客观的,意思是说,它就像这一刻我们所能达到的客观那么客观,且是在我们对宇宙所知的范围内。这一定义,建立在我们对宇宙运行方式的理解上,而非建立在任何信仰或政治运动所显示的见解上。对所有信仰或政治运动的最高信条而言,那定义很普通,但那是建立在我们所知道的东西,而非我们所信仰的东西上。我们对宇宙的理解,还有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当然正随着我们得到新知识、新洞见而不断在改变。我们从未在任何事物上达到绝对的客观,这毋庸置疑,但我们有能力较不客观,也有能力更客观。我们以所知的东西为基础,以当下我们的全部所知来界定善与恶时,我们是在自己理解能力的缺陷及限制内竭尽可能地客观。你同意这点吗?”“你说客观不代表绝对的客观时,我同意。但不同的宗教如何能找出一个广为大家所接受的定义,更别提这世上还有那些无神论者、不可知论者,还有像我一样一头雾水的人?我无意侮辱你,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我认为大部分有宗教信仰的人,都过度沉溺在自己的_l 帝与天堂给予他们的利益上,所以根本无法在哪一点上达到共识。”“很有道理,我没有不高兴。”哈德若有所思地说,瞥了一眼坐在他脚边的三名沉默渔民。他跟他们互换了开朗的微笑,然后继续说:“我们说那个善与恶的定义是放诸四海而皆准时,意思是说,任何理性且理智的人,也就是任何理性且理智的印度教徒或穆斯林或佛教徒或基督教徒或犹太教徒或任何无神论者,都能同意那是合理的善与恶的定义,因为那是建立在我们对宇宙运行方式的理解上。”
“我想我懂你所说的。”他陷入沉默时,我主动说道,“但说到宇宙的……我想是宇宙的物理学时,我就不是很赞同你的说法。我们为何该把那个当成我们的道德基础?” “林,我来打个比方,你或许会比较清楚。我要拿我们测量长度的方式来作模拟,因为那对我们的时代非常重要。我想,你会同意,我们有必要定出一个共同的长度测量单位,是不是?”“你是说码和米之类的?”
“没错。如果没有共同认可的长度测量单位,你的土地有多大,我的土地有多大,或建房子时该切割多长的木材,就永远各说各话。到时将会乱成一团,人会为了土地而打架,房子会倒塌。综观整个历史,我们一直想要在长度测量方式上达到共识。在这一小段心智旅程上,你是否同样同意我的看法?”“仍然同意。”我回答,大笑,纳闷这位帮派老大的论点是想让我了解什么。“好,法国大革命后,科学家和政府官员决定整顿度量衡,于是根据他们称之为tre (米)的长度单位,推出十进制制。而tre 这个字源自希腊文tron ,意思是计量单位。”
“对……”
“最初,他们定一米的长度时,决定那是赤道到北极的距离的一千万分之一。但他们是根据地球是完美球体的观点算出那距离,而地球,就如今天每个人都知道的,不是个完美球体。因此,后来他们不得不放弃这个测定一米长度的方式,转而决定把一根铂铱合金棒上两端刻线间的距离定为一米。”
“铂……”
“铱。没错。尽管铂铱合金棒非常硬,却会非常缓慢地衰败、缩小,这个测量单位因此不断在变。直到最近,科学家理解到,他们用来当作测量单位的铂铱棒,在,比如,一千年后,尺寸会和今日大不相同。”
“那……问题就来了?”
“对屋子、桥梁的建造,那不构成问题。”哈德拜说,把我的提问看得比我提问的本意还要认真。“问题出在那对科学家而言完全不够精准。”我主动表示,语气更为严肃。“不是这样。他们想要一个永远不会变的标准,用来测量其他所有东西。使用不同技术,再尝试数次之后,一米的国际标准单位才终于在去年定下,就是光子在大约三十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在真空中移动的距离。这下当然引来一个问题,要如何得出众所公认作为时间测量单位的秒。这故事同样引人入胜,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然后我们再来继续谈有关米的事?”“我想……现在还是继续谈米比较好。”我迟疑地说,忍不住再度大笑。“很好。我想,你看出我话里的重点了,我们针对长度单位的测量,制定一个众所公认的标准,让盖房子、分割土地这一类的事不至于一团乱。我们称那个长度单位为一米,经过多次尝试之后,我们采用一种方法来订定那个基本单位的长度。同样的,我们也可以针对道德单位的测量来制定一个众所公认的标淮,好让人类事务的领域不至于一团舌l 。”
“我同意你的话。”
“现在,我们界定道德单位的方法,大部分的目的很像,但细节有所不同。因此,某国的神父在他们的士兵上战场时祝福他们,而另一国家的伊玛目,也在自己的士兵上战场跟前者交战时祝福他们。卷入杀戮的每个人,都称神站在自己那一边。没有客观、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善恶定义。在这样的定义问世之前,我们会继续合理化自己的行径,同时谴责他人的作为。”
“你把宇宙物理学当成类似铂铱棒的东西?”“嗯,我的确认为我们的定义,在精确度上,比较接近光子一秒的测量单位,而不是铂铱棒,但观点基本上正确。我认为,当我们想找个评量善与恶的客观方法,一个所有人都认为合理而予以接受的方法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研究宇宙运行的方式,还有宇宙的本质,那用来界定整个宇宙史的特质,也就是它不断在日趋复杂的事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宇宙本身的特质。各大宗教的所有圣典,都告诉我们要这么做。例如幻汀兰经》 常告诉我们,指示我们,要研究行星和恒星,以找出真理和意义。”“我仍然得问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用这个关于日趋复杂的事实,而不用其他事实?那会不会仍流于独断?选择用什么样的事实作为道德的基础,在这一点上会不会仍是选择的问题?我无意装笨,但我真的认为那似乎还是相当独断。”“我懂你的疑虑。”哈德微笑,抬头望向海天相连处片刻。“刚开始走上这条路时,我也非常怀疑。但现在我深信,眼前没有更好的办法去思考善与恶。这不是在说那永远会是最好的定义。关于米的测量,未来也会有另一种测量方法,稍微好一点的测量方法。事实上,目前最好的定义是使用光子在真空中移动的距离,仿佛在真空中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我们知道各种事都正在真空中发生。一直以来都有许许多多反应在真空中发生。我确信,关于米的测定,未产声有更好的方法问世。但眼前,那是我们手中最好的办法。而就道德来说,日趋复杂这一事实,整个宇宙一直在变得更复杂,一直都这样,是我们手中用来客观评量善、恶的最佳办法。我们运用那事实,而不用其他事实,因为它是宇宙里最大的事实。它是整个宇宙史里唯一涵盖整个宇宙的事实。你如果可以指点我一个更好的办法去客观评量善与恶,去将所有信仰的所有信徒、所有无信仰者、整个宇宙的整个宇宙史都涵盖在内,我会非常、非常乐于洗耳恭听。”“好,好,所以宇宙正朝上帝移动,或者朝终极复杂移动。凡是有助于它这样移动的,都是善的。凡是阻止它这样移动的,都是恶的。但谁来判定恶这个问题,我仍然不解。我们如何知道?如何判定我们所做的事会有助我们抵达那里,还是阻止我们前进到那里?”“问得好。”哈德说,站起身,抹平他宽松亚麻长裤和及膝白色棉衫上的皱褶。“事实上应该说,问得对。而在适当的时机,我会给你好答案。”
他转身背对我,面朝那三个渔民。那三人已跟着他站起来,正专注等待。一时之间,我洋洋自得,以为他已被我的问题难倒。但看着他与那三名赤脚渔民讲话,那份自大的希望随之破灭。哈德的每句话都说得那么有把握,那么坚定、不容置疑的笃定,使他即使一动不动,一语不发,都流露出自信和沉稳。我知道我的问题已有了答案。我知道,当他觉得时机对了,他会告诉我答案。
我站在他附近,偷听他谈话。他问他们有没有不满,码头上有没有欺凌穷人的事。他们答说没有,他便同时问起他们有什么工作可做,问工作是否平均分配给最有需要的人。渔民的答复同样让他安心,然后他问起他们的家庭和小孩,最后谈到萨松码捕鱼船队上的工作。他们告诉他如山一般高的暴风雨大浪、不堪一击的船只、在海上交到及失去的朋友。他告诉他们,他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狂风暴雨中搭着木造长渔船,航行在深海海域上。他告诉他们,他把自己牢牢绑在船上,不停地祈祷,直到见到陆地。他们大笑,然后他们想触摸他的脚,好恭恭敬敬地告别,但他一一抓住他们的双肩,将他们扶起,握手告别。他转身离开时,他们抬头挺胸走开。“你跟哈雷德工作得如何?”我们往回走,穿过码头时,哈德问我。
“很好。我喜欢他,喜欢跟他一起工作。要不是你叫我去跟马基德一起工作,我还会跟他在一块儿。”
“做得怎么样?跟马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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