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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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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灵魂而言,海洛因是麻痹感官的水槽。漂浮在吸毒后迷幻的死海上,没有痛感,没有悔恨或羞愧,没有罪恶感或哀痛,没有抑郁,没有欲望。那沉睡的世界进入并包围生命的每个原子。了无生气的寂静与平和,驱散恐惧与苦痛。思绪像海草一般漂荡,消失在远方灰暗的梦境里,无人知晓而缥缈不定的梦境。肉体向低温麻木屈服:无精打采的心脏微微跳动,呼吸慢慢降为胡乱的低语。涅梁般沉沉的麻木使四肢动作迟滞,沉睡者往下,往更深处,滑行,滑向一片空白,滑向全然而永恒的迷幻状态。这化学药物带来的解脱,和宇宙中的其他东西一样,以光为代价。毒虫首先失去的光是眼中的光采。毒虫的眼睛,黯淡无光如古希腊雕像的眼睛,黯淡无光如锤过的铅,黯淡无光如死人背上的弹孔。接下来失去的光是欲求之光。毒虫把他们的渴望制成棒子,用来击死欲求,也用这同一把武器,击死了希望、梦想与荣耀。生命的其他光芒全都失去之后,最后一个失去的光芒是爱之光。毒虫迟早会陷入最深的迷幻中,宁可抛弃他所爱的女人,也不能不吸毒;每个无可救药的毒虫,迟早会变成逃亡的恶魔。我升起。我漂浮,被举起,浮在汤匙里海洛因的表层液体上,而那汤匙大如房间。迷幻麻痹之筏,漂行在汤匙里的小湖上,而在我头部上方交叉的椽木,似乎在它们的对称关系中藏着一个答案,某种答案。

我盯着那些椽木,心知答案就在那里,那答案或许能拯救我。我的眼睛如锤过的铅,我再度闭上,失去那铅。有时我醒来。有时我非常清醒,清醒到想再吸食让人麻木的毒品。有时我清醒到记起一切。

阿布杜拉没有葬礼,因为没有遗体可供他们,供我们,埋葬。他的遗体在暴动中消失了,如毛里齐欧的遗体那般消失了,如突然发光而耗竭的恒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其他人将普拉巴克的遗体扛到河边火葬场。我和他们跑过数条街道,和他们一起扛着装饰了花环的普拉巴克的小小身躯奔跑,嘴里念诵上帝的名字,然后我看着他的遗体在火光中燃烧。火葬后,哀痛情绪弥漫在贫民窟的每条小巷里,哀悼他的亲友逐渐聚集。我无法待在那里。他们站在几星期前普拉巴克举行婚礼的地方附近,某些小屋的屋顶仍垂挂着破烂的婚礼彩带。我跟卡西姆·阿里、强尼、吉滕德拉、基尚·芒戈讲了话,然后离开,骑到董里区。我有一些问题要问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如哈桑·奥比克瓦坑中的东西般盘踞在我心中的问题。

纳比拉清真寺附近那栋房子大门深锁,悄然无声。清真寺前院或商店街上的人,没人能告诉我他何时离去,何时会回来。我既沮丧又生气,骑车去找埃杜尔·巡尼。他的房子门没关,但他的仆人告诉我,他离开孟买去度假,几星期后才会回来。我去了护照工厂,看到克里须纳跟维鲁正在辛勤工作。他们证实,迎尼丢给他们几星期的工作和资金,且告诉他们他要去度假。我骑去哈雷德·安萨里的公寓,一名值勤守卫告诉我,哈雷德人在巴基斯坦。他不知道那个个性阴郁的巴勒斯坦人何时会回来。哈德的黑帮联合会的其他成员,同样突然间很巧地全不在孟买。法里德在杜拜,索布罕·马赫穆德将军在克什米尔。我到凯基·多拉布吉家敲门,没人应门,每扇窗子都拉下窗帘,一片漆黑。印象中拉朱拜每天都一定到他在要塞区的计账室,这时他去了德里探望生病的亲戚。就连第二阶层的老大和主要助手也不在孟买,或没空见我。留下来的人是孟买各地的黄金推销员、货币快递、护照接头人,全都客气而友善。他们的工作步调和例行作业似乎没变。我的工作一样稳固。每个车站、交换中心、珠宝店、与哈德的帝国接头的其他点,都预料到我会前去。己有人留下指示,要我盯着黄金贩子、货币工作人员,以及负责买、偷护照的街头馆客。我不确定那是否是对我的肯定,肯定我可以在联合会停摆时独挑大梁,还是说他们认为我在他们的布局里无足轻重,因而毋需给我任何解释。

不管是哪个原因,我在这城市里觉得孤单得要命。我在一个星期内失去普拉巴克、阿布杜拉两个最熟的朋友,因而失去了心灵地图上标记我所在位置的符号。个性和身份,在某些方面,就像由我们的人际关系所绘成的街道图上的坐标值。以所爱之人和爱他们的理由为参照点,我们知道了自己是谁,也界定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曾是时空上的一个点,阿布杜拉的狂野凶狠和普拉巴克的快乐和善便在此点上交会。然后,我漂浮起来,且不知为何,因为他们的死,我失去人生的坐标,随之不安而又惊讶地领悟到,我也已极度依赖哈德和他的黑帮老大联合会。我与里头的大部分人士,互动似乎很粗疏,但我怀念他们在这座城市时所带来的安全保障,几乎就和我怀念那两位死去朋友的相伴一样深。

我很愤怒。我花了一会儿才理解那愤怒,才领悟到哈德拜是我愤怒的根源和祸首。我把阿布杜拉的死怪在他头上,怪他没保护阿布杜拉,没救阿布杜拉。我无法相信我所爱的朋友阿布杜拉就是残酷的狂汉萨普娜,但我相信阿布德尔·哈德汗与萨普娜及那些凶杀案件有关。此外,我觉得他离开孟买是背叛了我,像是他丢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那当然是可笑的想法,且太自我膨胀。事实上,仍有数百名哈德的手下在孟买工作,我每天和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打交道。但我仍然觉得他背叛、遗弃了我。一股由怀疑与强大恐惧形成的寒意,开始朝内,朝着我对哈德汗情感的核心蔓延。我仍爱他,仍对他怀着孺慕之情,但他不再是我尊敬的英雄,不再是完美无瑕的英雄。

曾有位穆斯林游击战士告诉我,在我们一生中,命运赐予我们每个人三位导师、三个朋友、三名敌人、三个挚爱。但这十二人总是不以真面目示人,总要等到我们爱上他们、离开他们,或与他们对抗时,才能知道他们是其中哪种角色。哈德是那十二人之一,但他的伪装一向最高明。在那些被遗弃的愤怒日子里,在我哀痛的心委顿为日益麻木的绝望时,我开始把他视为敌人:我深爱的敌人。

随着一件又一件交易,一桩又一桩犯罪,日复一日,我的意志、目标、希望,都跳姗步向深渊。莉萨·卡特努力想与昌德拉·梅赫塔、克利夫·德苏萨签约,最终如她所愿。为了她,我出席了签约仪式,以她合伙人的身份在合约上签下我的名字。那两位制片人很看重我的加入。我是他们取得哈德汗黑帮黑钱(未开掘而几乎取之不竭的资源)的安全渠道。那时候,他们未提及这层关系,但那是他们决定与莉萨签约的主要因素之一。合约上载明,莉萨和我为三大制片场提供外籍的资浅艺术家,即他们所谓的临时演员。报酬与佣金的支付设定为两年。

签完约后,莉萨陪我走到摩托车处。我的车停在临海大道的海堤边,我们一起坐在几年前我的心灌满叫人没顶的海水时,阿布杜拉伸手搭上我肩膀的那个地点。我们,莉萨和我,都成了孤单之人,最初我们如孤单之人那样交谈,谈着零碎的怨言和从自己心中的自言自语所剪下的段落。

“他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经过长长一阵沉默后她说,“所以他才给我那笔钱,以防万一。我们谈过那个。他谈过那个,谈过被人杀死的事。你知道在伊朗那场战争,还有伊拉克那场战争吗?他好几次死里逃生。那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我很确定。我想,他是在求死,因为他逃离了那场战争,抛下朋友和家人。而一旦到了那一刻,如果那一刻真的来了,他希望像那样结束一生。”

“或许。”我回答她,望着那壮阔而冷漠的大海。“卡拉说过,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试图自杀几次,而且迟早会如愿。”

莉萨大笑,因为我引的这些话出乎她的意料,但大笑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她低下头,任风拨弄她的头发。

“乌拉那件事,”她轻声说,“一直折磨着我,林。莫德纳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每天翻所有的报纸,寻找他的消息,他们或许找到他之类的消息。那很怪……毛里齐欧的事,你知道吗,让我难过了几个星期。我走在街上、读书或入睡时,总是哭个不停,每一次吃饭都觉得恶心反胃。我一直想着他的尸体,停不下来……那把小刀……乌拉把那小刀插进他身体时会有的感觉。但如今那一切可以说渐渐走远了。但那还在,你知道的,那还在我内心深处,但不再教我发狂。就连阿布杜拉,我不知道自己是惊吓还是逃避现实还是什么,反正我不……让自己想起他。那像是……像是我接受了那件事。但莫德纳的影响,却愈来愈严重。我忍不住一直想到他。”

“我也看到他,”我呢喃道,“我看到他的脸,而当时我根本不在那间饭店房间。那很糟。”

“我该打她一顿的。”

“乌拉?”

“对,乌拉!”

“为什么?”

“那个……狠毒的……贱女人!她把他丢在那里,任由他被绑在那房间里。她给你惹来麻烦,给我惹来麻烦,还有……毛里齐欧……但她跟我们谈起莫德纳时,我却抱着她,带她去冲燥,照顾她,好像她是在告诉我,她没喂她的金鱼。那时候我真该甩她耳光,或往她下巴狠狠揍上一拳,或往她屁股瑞上一脚之类的。如今她走了,我却还在为莫德纳的事生气不安。”

“有些人就是这样。”我说,微笑回应她的愤怒,因为我也有同感。“有些人总是有办法让我们同情他们,不管事后我们觉得那多有愚蠢,多叫人生气。那种人可以说是我们放在心里的煤矿坑金丝雀1 。当他们令我们失望,而我们不再同情他们时,我们就有大麻烦。总而言之,我卷进去不是为了帮她,是为了帮你。”

“哎,我知道,我知道。”她叹气。“那不是乌拉的错,其实算不上是她的错。‘皇宫’毁了她,把她的脑子完全给毁了。凡是替周夫人工作的人,某方面都被毁了。可惜你没见到乌拉刚开始在那里上班的样子。她性感迷人,真的。而且可以说是……天真……1 金丝雀对沼气及一氧化碳特别敏感,早期煤矿工人进人矿坑时总会带着金丝雀,充当安全警报器。

我们其他人都没有的那种天真,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刚到那里上班时,我已经疯了。那工作也毁了我。我们每个人……我们得……我们在那里干了糟透的事……”“你跟我提过。”我轻声说。

“我跟你说过?”

“对。”

“跟你说了什么?”

“你跟我说了……许多有关那里的事。那一晚我顺道去卡拉家拿我的衣服,我跟那个叫塔里克的小男孩一起去。你喝得很醉,神情很恍惚。”

“而我跟你说了那些?”

“对。”

“天啊!我都忘了这事。那时候我正开始要戒毒。那是我试着摆脱毒品的第一个晚上,也在那个晚上真的摆脱了毒品。但我记得那个小男孩……我记得你不想跟我做爱。”

“呢,其实我想。”

她迅速转过头来,与我眼神相接。她的嘴唇漾着笑意,但微微皱起眉头。她穿红色的纱尔瓦卡米兹。宽松的丝质长衬衫伏在她的胸脯上,强劲海风吹来,身形毕露。她的蓝色眼睛散发勇气和其他神秘气息。她既勇敢又脆弱、坚韧。她把自己救出周夫人的“皇宫”,那个淹没了她的深渊,她打败了海洛因。为保住她朋友和自己的性命,她帮忙杀了一个男人。她失去爱人,也就是我的朋友阿布杜拉,他的身体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不成人形。那一切全表现在她眼睛里和她瘦削的脸上,照理不该那么瘦的脸上。那一切就在那里,如果你知道该去寻找什么,如果你知道该往哪里瞧。“对了,你怎么会沦落到‘皇宫’里?”我问,见我改变话题,她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叹口气,“我小时候喜欢离家出走,我受不了那个家,一有机会,我就逃走。大概两年后,我还是少女,却有了毒瘾,在洛杉矶卖淫,被当月辖管的皮条客毒打了一顿。然后有个男子出现,一个和善、不多话、孤单、性情温和的男子,名叫麦特。我很同情他。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爱上的人。他是个音乐家,到过印度两次。他信誓旦旦告诉我,只要我们从孟买偷带某个东西回国,我们就能赚大钱,然后重新开始。他说他会出钱买机票,如果我同意带那样东西的话。到了那里,他就拿走所有东西,所有钱、我的护照,一样不留。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他是临阵退缩,还是另外找到人做这事,还是纯粹决定他自己做。至今我仍不知道。最后……我被困在孟买,海洛因瘾让我受不了,没有钱,没有护照。我开始在饭店房间接客以免流落街头。这样过了大概两个月,某天有个警察闯进我房间,告诉我,我被捕了。我会被关进印度监牢,除非我同意替他的朋友工作。”

“周夫人。”

“对。”

“说说看,你有没有见过她?你有没有当面见过她?”“没有。除了拉姜和他兄弟,几乎没有人跟她讲过话或见过她。卡拉当面见过她。卡拉痛恨她,非常痛恨她··一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强烈的恨。卡拉恨她入骨,恨到有点失去理智,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几乎时时刻刻都想着周夫人,她迟早会找她报仇。”

“她朋友阿曼和克莉丝汀的事,”我低语道,“她认为是周夫人派人杀了他们,她为此很自责,无法释怀。”

“没错!”她惊讶地回答,带着微笑,皱起了眉头,露出不解的神情。“她告诉你那件事?”“对。”

“那可……”她大笑,“那可不简单!卡拉从不跟人提起那件事。我是说,任何人。但我想那也不稀奇,你深深打动了她。你知道贫民窟发生霍乱那时候?事后她谈那件事谈了几星期。她谈那事时就像在谈某种神圣体验,某种无法形容的快感。她谈了你许多事。我从没看过她那么……兴高采烈,我想。”

“卡拉找我把你救出‘皇宫’, ”我问,没看着她,“是为了你,还是只想藉此杀杀周夫人的威风?”“你是说,我们只是卡拉的棋子,你和我?你是想问这个?”“差不多是。”

“我想,我得说,是,我们是。”她扯下脖子上的长围巾,拉着它拂过张开的手掌,专注地看着。

“啊,你知道,卡拉喜欢我,我很肯定。她告诉我没人知道的事,连你都不知道的事。而我喜欢她。她在美国住过,你知道的。她在那里长大,多少有点感情。在‘皇宫’工作的女孩中,我是唯一的美国女孩。但更深层来看,问题的核心在于跟周夫人的那场战争。我想,你和我,我们是被利用了。但那不重要,你知道吗?她把我救出那里,你和她把我救出那里,我很感激。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不怪她,我想你也不该怪她。”

“我没有。”我叹口气。

“但是?”

“但是……没什么。我们,卡拉和我,没有结果,但是我……”

“你仍然爱她?”

我转头看她,她的蓝色眼睛与我相对时,我改变了话题。

“你有周夫人的消息吗?”

“完全没有。”

“她有问过你个人的事情吗?任何事情?”“完全没有,谢天谢地。很怪,我不恨周夫人。除了不想再靠近她的地方,我对她完全没有感觉。我反倒恨她的仆人拉姜。如果你在‘皇宫’上班,你得跟他打交道,听命于他。他兄弟管厨房,他管女孩。拉姜是阴森恐怖的混蛋,像幽灵一样无所不在,他的后脑勺好像长了眼睛,他是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我跟你说,我从没见过周夫人,她隔着一道铁栅栏跟人讲话。每个房间都至少有一道铁栅栏,以便她监看房间内的动静,跟女孩或客人讲话。那是个叫人毛骨谏然的鬼地方,林。我宁愿死也不要回那里。”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海浪拍打海堤底部的海岸,上头布满了岩石和小漂砾。海鸥在空中盘旋,在风中搜寻岩缝间爬行、疾走的猎物。

“他留了多少钱给你?”

“不清楚,”她说,“我没算过,很多,七八万美金。比起毛里齐欧用刀逼问莫德纳、最后害死他的那笔钱,你知道的,多了不少。很可笑,不是吗?”“你应该拿着那笔钱,离开这鬼地方。”

“这怎么行,我们才刚和昌德拉及他的制片公司签了两年约。你知道的,那个让我们鸿图大展的合约。”

“去他的合约。”

“别这样,林。”

“去他的合约。你得避一避。我们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阿布杜拉为什么死,不知道他真的做了什么,或他没做什么。如果他不是萨普娜,事情就糟了。如果他是,事情就更糟。你应该带着这笔钱,立刻……离开。”

“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

“你也一起去?”

“不,我这里还有事没了,而且我……在某方面来说,我已经完了。但你该走。”“你没搞懂,对不对?”她质问道,“重点不在钱。我如果现在回去,我可以带走那一大笔钱,但我得拥有钱以外的东西。我正努力要在这里,在这个事业上,有些成就,而且我可以在这里得到那成就。我在这里很引人注目,我有分量。我走在街上,别人会看着我,因为我不一样。”

“你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我说,对她咧嘴而笑。

“别开我玩笑,林。”

“我没有,莉萨。你那么漂亮,你有热情,别人才盯着你看。”

“这条路行得通,”她坚持,“我确信行得通。我没读过书,林,我没你那么聪明。我什么本事都没有。但这个……这个可以轰轰烈烈。我可以,我不知道……哪天,或许,我可以开始制作电影,我可以……有些成就。”

“你很了不起,你到哪里都会有成就。”

“不,这是我的机会。在成功之前,我不回去,什么地方都不去。我如果不做那件事,如果不试,那一切都白费了。毛里齐欧……还有已经发生的其他所有事,都将毫无意义。我如果离开这里,我就要抬头挺胸离开,要口袋里装满我自己赚的钱离开。”我望着风,海风转了个方向,又往回吹过海湾,我的脸和手臂跟着一下子温热,一下子凉爽,又回复温热。一小队捕鱼的小划子滑过我们身边,正要回到贫民窟附近那个多沙的渔村。我突然想起那一天在雨中,我坐在小划子里,行过淹水的泰姬玛哈饭店前庭,行过响着低沉回音的印度门下方。我想起维诺德的情歌,想起把卡拉抱在怀里的那个晚上所下的雨。

然后,我凝望着无休无止、天荒地老的波涛,想起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之后,我失去的所有东西:监狱、折磨、走了的卡拉、走了的乌拉、走了的哈德拜和他的联合委员会、走了的阿南德、死了的毛里齐欧、大概死了的莫德纳、死了的拉希德、死了的阿布杜拉,还有普拉巴克——真不敢相信——他也死了。而我跟他们一样,我虽然走路、说话,凝望愈来愈狂暴的波涛,我的心却和他们一样,都死了。

“那你呢?”她问。我感受到她盯着我的眼神,听出她话里的心情:同情、柔情,或许甚至还有爱意。“如果我留下来,其实,我肯定会留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我望着她片刻,看出她天蓝色眼睛里的意向。我从海堤上起身,把她抱在怀里,吻她。吻了很久。在那一吻里,我们一起度过一生:一起生活、相爱、变老,然后死去。接着我们嘴唇分开,我们本来或许可以一起度过的一生退去,退到只剩一丝闪光,我们将永远在彼此眼里认出的闪光。

我大可以爱上她,或许已经有点爱上她。但有时,对女人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就是爱上她。而我仍爱着卡拉。我爱卡拉。

“我打算做什么?”我说,重复她的问话。我双手按着她肩膀,让她与我隔着一臂的距离。我微笑。“我要去好好麻痹一下。”

我骑车离开,没有回头。我付了三个月的公寓房租,付了一大笔钱给停车场和大楼的管理员。我把一本上好的伪造护照留在口袋里,把所有备用护照和一叠现金放进包包,将包包连同我的恩菲尔德子弹摩托车托付给狄迪耶。然后我搭出租车到吉多吉鸦片馆。那鸦片馆位在修克拉吉街,也就是万妓街的附近。我走上破旧的木梯,来到四楼,走进毒虫为自己打造的笼子,那个一次用一根发亮、尖锐的钢制烟枪所建成的笼子。

吉多吉为鸦片吸食者提供一间铺有二十张睡垫和木枕的大房间。另外,在这毫无隐私可言的鸦片间后面,有其他房间专供有特殊需求的客人使用。穿过一条非常小的入口,我进入不起眼的走廊,前往那些后室。走廊很矮,我得蹲着走,甚至用爬的。我选的那间房间里有张铺了木棉蕊垫子的行军床、一张老旧褪色的地毯、一个小柜子,柜门用柳条编成,还有一盏套着丝质灯罩的灯、一只装满水的大陶罐。三面墙以芦苇席架在木架上搭成,最后一面墙,靠床头的那面,有窗户可俯瞰外面有阿拉伯和本地穆斯林商人的热闹街道,但百叶窗一拉下,便只有些许阳光在缝隙中闪烁。没有天花板,头上只见数根粗椽交错,撑住陶瓦屋顶。这幅景象,我以后会很熟悉。吉多吉拿了钱,说明一番,然后留下我一人。房间离屋顶很近,因此非常热。我脱下衬衫,关掉灯。幽暗的小房间像座囚室,夜里的监狱囚室。我在床上坐下,几乎立刻就落泪。来到孟买后,我哭过几次。遇见兰吉特的麻风病人后,我掉过眼泪;在阿瑟路监狱,那陌生人擦洗我饱受折磨的身体时,还有跟普拉巴克的父亲一起待在医院时,我也流过泪。但那忧伤和苦楚始终被我压抑下来。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有办法压下最深的优伤和苦痛,堵住忧伤和苦痛的洪流。然后,独自一人待在鸦片馆这间小房间时,因朋友阿布杜拉和普拉巴克的逝去之拗,我任由情绪奔流。

对某些男人而言,落泪比挨打还糟。对那样的男人而言,吸泣所带来的伤害,比挨皮靴、吃警棍更深。泪始于心中,但我们有些人太常否认心中的感觉,且久久不肯承认,因而当心中的感觉爆发出来时,我们听到的不是一种忧伤,而是心碎时的上百种忧伤。我们知道哭泣是合乎人性的好事,知道哭泣不是软弱,而是某种坚强。但哭泣把我们盘结的根从土里拔起,我们哭泣时就像树倒下般,崩溃了。

吉多吉没催我。最后,我听到他走近门口时,印度凉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我抹掉脸上的忧伤,捻亮灯。他带来我要的东西——钢匙、蒸馏水、抛弃式注射器、海洛因、一条香烟,摆在小梳妆台上。有个女孩跟着他来。她告诉我她叫席尔帕,负责伺候我。

她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但专业工作人士的阴郁表情,已夺走她那年纪应有的清纯。希望在她眼里蜷缩着,像挨了打的杂种狗般随时会狂吠或咆哮。我请她和吉多吉离去,然后煮上一剂海洛因。

那剂海洛因搁在注射器里将近一小时。我拿起注射器,对准我手臂上一条又厚又粗又健康的血管五次,但每次都还是缩手,没打。那汗流侠背的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注射器里的液体。就是那东西,那个可恶的毒品。那是罪魁祸首,驱使我干下那些愚蠢、凶狠的罪行。那东西使我入狱,使我失去家人,失去挚爱。那东西拿走一切,不给你任何回报。但它给你的虚无,它给你的毫无感觉的麻木,有时正是你想要的。我把针头插进血管,抽出玫瑰色的血液,确认针头安全打进血管,接着将注射器的柱塞往下推到底。还没拔出针头,海洛因就已使我的心变成撒哈拉沙漠。海洛因沙丘,炎热、干燥、明亮、单调,窒息所有思绪,埋掉我.白中失落的文明世界。那股炎热也注满我的肉体,驱走我们在每个清醒的日子里忍受、忽视的上千个小疼痛、剧痛、不适。毫无痛苦,一片空无。

然后,在我的心仍是一片沙漠时,我感觉自己的肉体逐渐下沉,沉入令人窒息的湖水,打破那湖面。打了第一剂,然后过了一个礼拜?一个月?我爬上筏子,漂荡在汤匙里的致命湖面上,血液里带着撒哈拉。头顶上那些粗椽传达出某种讯息,有关哈德、卡拉、阿布杜拉和我四人如何交会、为何交会的讯息。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透过阿布杜拉之死这条链带,以某种深刻的方式交错。就在那些粗椽里,破解密码的关键就在那里。

但我闭上眼睛。我想起普拉巴克,想起他在死去的那个晚上那么拼命地工作,工作到那么晚,因为那出租车是他自己的,他是为了自己而工作。而那辆出租车是我买给他的。如果我没买出租车给他,他就不会死了。他是我在监狱囚室里训练出来、用面包屑喂大的小老鼠,是被钉上十字架的老鼠。有时,未陷入迷幻的一小时清醒时光里,我想起阿布杜拉死前那一刻的样子,他孤身陷在死亡的包围中,孤立无援。我应该在那里的,我每天都和他在一块,那时我应该和他在一起的。人们不会让朋友那样死去,那样孤身面对死亡和命运。他的尸体在哪里?如果他是萨普娜,怎么办?我朋友,我挚爱的这个朋友,真有可能是那个冷血无情、丧心病狂的杀人魔?逝尼说了什么?遭支解的马基德尸体散落他屋中各处……我可能去爱干出这种事的人吗?我内心某个顽固的小角落担心他就是萨普娜而仍然爱他,这代表什么意思?我再度把那银弹打进我手臂,往后倒在漂浮的筏子上。我在头顶上的粗椽间看到答案。我确信,再打一小剂,再一小剂,再一小剂,我就会了解那是怎么回事。

我醒来,见到一张脸怒视着我,用我不懂的语言激动地说话。那是张丑陋、不怀好意的脸,几道深纹呈弧形从眼睛和鼻子往下划到嘴巴。然后那张脸有手,很有力的双手,我发觉自己从筏床上被抬起,由人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来!”纳吉尔用英语咆哮道,“你来,立刻!

“去……”我慢慢说,停下来,好竭尽所能地骂人,“……你的。”

“你来!”他重复道。他气得发抖,不自觉张开嘴巴,露出他外突的下门牙。“不要。”我说,转身欲回床上。“你……走!

他把我拉转过来,让我再度面对他。那双手很有力,像铁箍般紧紧扣住我的双臂。“立刻!你来!”我已在吉多吉这间房间待了三个月。三个月里,我每天注射海洛因,两天吃一次东西,唯一的运动就是走到厕所、再回来这短短一趟路。那时我不知道自己已掉了十只公斤——我身上最好的肌肉。我又瘦又弱,仍沉陷在毒品中。

“好。”我说,挤出假笑。“好,放开我,可以吗?我得去拿我的东西。”我朝放着我的皮夹、手表、护照的小桌子点头,他松开手。吉多吉和席尔帕在房间外的走廊上等着。我收拾物品,放进口袋,假装配合纳吉尔。判定时机成熟,我猛然挥出右拳,由上而下打向他。照理我可以打中他。如果我健康又清醒,那一拳他逃不掉。结果出拳落空,我失去重心。纳吉尔一拳打中我心脏正下方的心口。我弯下腰,喘不过气,无力反击,但我双膝没弯,双腿仍然挺直。他用左手揪住我一撮头发,举起我的头,右拳收回到肩膀高度,犹豫要打在哪里,然后出拳打中我的下巴。那一拳他使出了脖子、双肩、背部的全部力道。我看见吉多吉撅起双唇,他脸部的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眼睛眯起,然后他的脸爆开,化为缤纷的亮光,之后就是空暗的世界,比睡满蝙蝠的洞穴还要暗。

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被打得不省人事。我似乎一直在往下坠,离地面却是不可思议的远。一阵子之后,我隐约察觉到移动,在空间中漂浮,我想,没事,全是梦,吸毒造成的梦,我立刻就会醒来,再打更多海洛因。

然后我啪哒一声,再度落在筏子上,但已不是那漫长三个月以来我一直乘坐的那张筏床。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一样的床,柔软而平滑。而且有股先前没有的宜人气味,很好闻的香水味。那是香奈儿的 香水。那味道我很熟。那是卡拉,那是卡拉肌肤上的香水。原来纳吉尔扛着我下楼梯一路走到外面街上,把我丢进出租车后座,而卡拉就在车里。我的头枕在她大腿上。我张开眼,望着她迷人的脸庞。她的绿色眼睛回望我,眼神里有同情、忧心和其他的东西。我闭上眼,在移动的黑暗中,我知道她眼神里那其他的东西是什么。那是厌恶。她厌恶我的软弱、我的海洛因瘾、我作贱自己、自我放纵的气味。然后我感觉到她的双手抚摸我的脸,那感觉像哭泣,她抚摩我脸颊的双手是眼泪。

出租车终于停下,纳吉尔把我扛上两段阶梯,轻松得就像扛一袋面粉。我的身子挂在他肩上,再度清醒过来,朝下看着跟在我们后面走上阶梯的卡拉。我们从通往厨房的后门进入一间大屋子。走过现代化的大厨房,我们进入宽敞的客厅。那是开放式客厅,有一面玻璃墙,隔着玻璃可以看到金黄色海滩和宝蓝色的大海。纳吉尔把我从肩上往前一甩,摔在那面玻璃墙附近的一堆坐垫里,动作之轻超乎我预期。他把我从吉多吉鸦片馆劫走的前一刻,我才刚打了一剂海洛因,很大的一剂,太大的一剂。我全身无力,摇摇欲坠。那股想闭上眼睛、陷入恍惚的冲动,像无可抵挡的海浪,席卷我全身。

“不要起来。”卡拉说,在我身边跪下,用湿毛巾替我擦脸。

我大笑,因为站着是我这时最不想做的事。大笑时,恍惚之中,我感觉到下巴和额部之间的关节隐隐作痛。

“怎么回事,卡拉?”我问,听出自己的嗓音粗哑而不稳。三个月没讲话和意气消沉,使我几乎不会说话,笨嘴笨舌。“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想我会把你丢在那里不管吗?”“你怎么知道的?怎么找到我的?”“你朋友哈德拜找到你,他要我把你带到这里。”

“他要你?”

“没错。”她说,盯着我的眼睛,眼神专注,划破了那片迷幻,犹如日出的阳光穿破晨间的迷雾。

“他在哪里?”

她微笑,那微笑带着悲伤,因为我问错问题。如今我知道自己问错了。如今我没有吸毒,很清醒。那是我了解全部真相的机会,或了解她所知道的真相的机会。如果我那时候问对问题,她大概会告诉我真相,告诉我她凝望的目光后面的那股力量。她那时准备全盘告诉我。她甚至可能会爱上我,或开始爱我。但我问错了问题。我没问她的事。我问了哈德拜的事。

“我不知道。”她答,双手撑起身子,站在我身旁。“照理说他会来,我想他不久后就会来。但我不能等,我得走了。”

“什么?”我坐起身,想把迷幻的帘幕拨开,好看看她,跟她讲话,要她留下。

“我得走了。”她重复道,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门口。纳吉尔在那儿等着她,粗壮的双臂从他膨胀的身躯伸出。“我没办法,离开之前我有许多事要做。”“离开?什么意思,离开?”“我要再离开孟买。我有事要忙,很重要的事,而我……哎,我得去完成。大概六或八个星期后我会回来。那时再来找你,或许。”

“太扯了。我搞不懂,如果你现在就要丢下我,当时就该把我留在那里。”“听着,”她说,露出耐心的微笑,“我昨天才刚回来,我不想留下,甚至不想回利奥波德。顺便告诉你,我今天早上见到狄迪耶,他跟我打了招呼,但就只有这样。我不想留下。我同意帮忙,把你从吉多吉鸦片馆救出来,从你自己正在进行的可怜自杀中救出来。现在你在这里,你安全了,我得走了。”

她转身对纳吉尔讲话。他们在讲乌尔都语,每句话我都只听得懂第三或第四个字。他大笑听她讲话,转身看我,带着他一贯的轻蔑。

“他说什么?”他们俩不再讲话时,我问她。

“你没必要知道。”

“有必要。”

“他认为你熬不过去,”她答,“我告诉他,你会在这里彻底戒毒,然后在这里等我几个月后回来。他不以为然。他说你一开始戒毒,就会从这里跑出去去打一剂。我跟他打赌你会戒毒成功。”

“赌多少?”

“一千块美金。

“一千块美金。”我若有所思地说。那是很大的赌注,胜算不大。

“对。那是他所有的钱,他存下来的钱。他把那全拿来赌,赌你撑不下去。他说你是软弱的人,所以才会吸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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