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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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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说?”

她笑了,见到、听到她笑出来实在稀奇,我把那些爽朗、宏亮、开心的单字词组放入自己体内,像吞入食物、酒、毒品一样。尽管心神恍惚、身体不适,我清楚知道我将拥有的最大宝藏和欢乐就在那笑容里;就在让那女人笑,在于感受她那贴着我的脸、我的皮肤的嘴唇发出的咯咯笑声。

“我告诉他,”她说,“好男人只要碰对女人,那女人要他多坚强,他就会有多坚强。”然后她离开,我闭上眼睛。一小时后,或一天后,我睁开眼,见到哈德拜坐在旁边。” utna ha ”我听到纳吉尔说话。他醒了。

醒着很不舒服,警醒、怕冷、需要海洛因。嘴巴臭,身体到处同时作痛。“嗯,”哈德低声说,“你已经开始不舒服了。”

我坐起在垫子上,往房间四处瞧了瞧。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夜色的长影正爬过窗外的沙滩。纳吉尔坐在厨房门口附近的地毯上。哈德穿着宽松的灯笼裤、衬衫、普什图人的束腰背心。一身绿,先知穆罕默德最爱的颜色。不知为什么,只过了那几个月,他就显得更老了些。他看来也比我印象中更健壮,更冷静而坚毅。“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沉默地盯着他看,他问道,“要不要泡个澡?这里什么都有。一天要泡几次都可以。你可以吃东西,东西多得很。你可以换上新衣服,我替你准备了。”

“阿布杜拉怎么了?”我质问。

“你得养好身体。”

“阿布杜拉到底他妈的怎么了?”我大叫,嗓音破掉。

纳吉尔看着我。他表面平静,但我知道他随时准备扑上来。

“你想知道什么?”哈德轻声问,避开我的目光,盯着他盘腿的膝盖间的地毯,缓缓点头。

“他是萨普娜?”

“不是。”他答,转头迎上我冷冷的目光,“我知道有人这么说,但我跟你保证,他不是萨普娜。”

我吐出一大口气,疲惫的一口气,如释重负。我感觉泪水刺痛眼睛,便咬住颊内的肉,不让泪水流出。

“为什么他们说他是萨普娜?”

“阿布杜拉的仇人让警方相信他是。”

“什么仇人?他们是谁?”

“来自伊朗的人,来自他国家的仇人。”

我想起那场架,那场令人费解的架。阿布杜拉和我在街上,跟一群伊朗人打了那场架。我努力回想那一天的其他细节,但那椎心、饱受愧疚折磨的后悔,后悔我从未问阿布杜拉那些人是谁或我们为何要跟他们打架,令我什么都想不下去。“真正的萨普娜在哪里?”“死了。我找到那个人,真正的萨普娜。那人现在已经死了。该为阿布杜拉做的,差不多都做了。”

我松懈下来,靠在坐垫上,闭上眼睛片刻。我开始流鼻水,喉咙嘎住发疼。这三个月下来,我已染上很强的毒瘾——每天三公克的纯泰国白粉。戒断症很快就会出现,我知道接下来两星期我会吃足苦头。

“为什么?”过了一会儿,我问他。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找我?为什么叫他,叫纳吉尔带我来这里?”“你为我工作,”他答,面带微笑,“而现在,我有项工作要给你。

“哦,眼前,我恐怕做不来。

我的胃开始痉挛。我呻吟,瞥向别的地方。

“没错,”他同意,“得先等你好起来。但三、四个月后,那项工作非你不可。”“什么……什么样的工作?”“一个任务。一个神圣的任务,你或许会这么称呼它。你会骑马吗?” “马?我对马一窍不通。如果可以骑摩托车执行这任务,等我康复,如果我能康复,我就接下你的任务。”

“纳吉尔会教你骑马。楠格哈尔省有个村子,村里的男子个个马术傲视全省,而他是,或者说曾经是,那个村子骑术最精湛的人。这附近的马厩里有马,你可以在沙滩上学着骑。”

“学骑马……”我喃喃自语,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小时,然后再一小时,更难受的时刻,我能不能熬得过去。

“对,林巴巴。”他说,微笑着伸出手,用手掌碰我的肩膀。那一碰令我身子不由得抽动了一下,打起哆嗦,但他手掌的暖意似乎也进入我的身体,我平静了下来。“目前除了骑马,没有其他办法能进入坎大哈,因为公路上布满了地雷和炸弹。所以,你跟我的人去阿富汗参战时,得骑马去。”

“阿富汗?”

“对。”

“你……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去?”“我不知道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他答,带着似乎是发自肺腑的哀伤口吻,“但我会亲自参与这趟任务。去阿富汗,我的家乡,我已超过五十年未曾踏上的家乡。我邀请你,我请求你跟我一起去。当然,去不去在你。那任务很危险,这一点毫无疑问。你如果决定不跟我去,我也不会看轻你。”

“为什么找我?”

“我需要一个白人,外国人,一个不怕犯一大堆国际法、会被当成是老美的人。我们要去的地方有许多誓不两立的部族,数百年来他们相互砍杀,长久以来相互劫掠,劫走他们能带走的任何东西。眼前只有两样东西能让他们团结一心,一是对阿拉的爱,一是对俄国入侵者的恨。目前,他们对抗俄罗斯人的主要盟友是美国人,他们靠美金和美国武器打仗。我如果有个美国人同行,他们就不会干预我们,而让我们通过,不会骚扰我们或勒索我们太多钱。”

“你为什么不找个美国人,我是说真正的美国人?”“我试过,我找不到疯狂到肯冒这险的美国人,所以我才需要你。”“这趟任务是要走私什么东西到阿富汗?”“寻常的战争走私品,枪支、弹药、护照、钱、黄金、机器零件、药。这趟旅程会很有意思。那些火力强大的部族会想抢走我们带的东西,只要能通过他们的地盘,就能将东西送到正围攻坎大哈市的穆斯林游击战士手里。他们已经在那地方和俄罗斯人打了两年的仗,需要补给。”

疑问,数百个疑问,在我颤抖的脑海里翻腾,但戒断症使我无力再发问。与毒瘾抗争所流的油腻冷汗使我浑身不舒服。最后我终于开口问,但问得仓促而颤抖。“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为什么是坎大哈?为什么是那个地方?” “那些穆斯林游击战士,也就是围攻坎大哈的那些人,是我的同胞,来自我的村子,也来自纳吉尔的村子。他们正在打圣战,要将俄国入侵者赶出家园。我们已通过许多方式帮助他们,如今该是用枪,如果需要,也该是用我的鲜血,帮助他们的时候。”他望着我,毒瘾让我的脸颤抖,眼神涣散。他脸上再度露出微笑,手指掐进我的肩膀,直到那疼痛,那触碰,他的触碰,一时之间成为我唯一的感觉。

“你得先好起来。”他说,放松手劲,手掌碰碰我的脸。“愿阿拉与你同在,孩子。alh ya fazak ! ”他离开后,我走进浴室。胃部痉挛像鹰爪刺进我的肉里,翻搅我的五脏六腑,教我阵阵发痛。腹泻又猛又急,拉得我全身抖个不停。我洗澡,身子抖得牙齿直打战。我照镜子,看自己的眼睛,瞳孔大得整个虹膜都是黑的。当光线再现,不再注射海洛因时,戒断症开始出现,而光线重返时,又通过眼睛的黑色漏斗突然涌入。我腰缠浴巾,走回宽敞的客厅。我看起来很瘦,驼着背,发抖,还忍不住呻吟。纳吉尔上下打量我,撅起他的厚上唇,面露鄙夷。他递上一叠干净衣服,和哈德的绿色阿富汗装一模一样的衣服。我穿上,边穿边摇晃、发抖,好几次失去重心。纳吉尔望着我,关节突出的拳头握在屁股后面。那股鄙夷使他的上唇皱成波状,犹如张开的蛤壳壳缘。他每个动作都很大刺刺,都发出很大的声响,使动作有哑剧的夸张效果,但他浅黑色的眼睛凶狠而不怀好意。他突然让我想起日本演员三船敏郎。他是丑陋巨人版的三船敏郎。

“你知道三船敏郎吗?”我边大笑边问他,那是自暴自弃而带痛的大笑。“你知道三船敏郎吗?啊?”他的回答是走到屋子前门,猛然把门推开,然后从口袋里抽出几张五十卢比的纸钞,丢在地板上。

” jaa , bahchudh ! ”他指着敞开的门吼叫。滚!

有堆垫子靠着主窗堆放,我踉踉跄跄走到那里,颓然倒下,接着拉起毯子盖住自己,在毒瘾发作的绞痛、痉挛中缩起身子。纳吉尔关上房门,一边看着我,一边在那块地毯上盘腿、挺直腰杆坐定。

我们每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靠着体内所制造并释放到脑中的化学物质合成物克服焦虑和压力,其中主要的化学物质是脑内啡群。脑内啡是能纤解疼痛的肤神经传导物质。焦虑、压力、疼痛,这些都会引发本能的应对机制,即脑内啡反应。人一旦吸食任何麻醉剂——吗啡、鸦片,特别是海洛因时,身体便会停止制造脑内啡。一停止吸食麻醉剂,便要再经过五至十四天,身体才会展开新的脑内啡制造循环。在这一至两个星期间,在这没有海洛因,也没有脑内啡的黑暗、痛苦空档,人体会感到什么是真正的焦虑、压力与疼痛。

卡拉曾问我,不靠任何疗法,断然戒除海洛因,那是什么感觉?我试着向她解释。想想这辈子每一次感到害怕,真正害怕时的感觉。比如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时,有人从背后偷偷潜近,大叫吓你;一群坏蛋围住你;梦中从高处落下,或站在陡峭悬崖的崖边;有人把你按进水里,你觉得已经没气了,拼命挣扎想爬上水面;车子失控,你叫不出声,眼睁睁看着墙撞上你。然后把这些加在一起,这些叫人窒息的恐惧加在一起,同时去感受,一小时又一小时、日复一日地去感受。然后想想你曾受过的每种疼痛,热油烫伤、玻璃碎片割伤、骨折、冬天时在粗糙的马路上跌倒而被碎石子擦伤、头痛、耳痛、牙痛。然后将这些疼痛,这些让鼠蹊部紧缩、胃部紧绷、失声尖叫的疼痛加在一起,同时去感受,一小时又一小时、日复一日地去感受。再想想你感受过的每种苦楚,想想心爱之人死去,想想被所爱之人拒绝,想想失败、丢脸、无法言喻的侮痛。然后把这些感觉,这些椎心刺骨的哀痛和不幸,加在一起,同时去感受,一小时又一小时、日复一日地去感受。那就是断然戒毒的感觉。不靠任何疗法,断然戒除海洛因,就像是被硬剥掉一层皮而活着。

毫无防备的心,缺乏天然脑内啡的脑,一旦受到焦虑的攻击,人就会发疯。每个断然戒毒的毒虫,精神都会错乱。错乱来势汹汹,有些人承受不住而死去。而在那给剥了皮、饱受折磨的暂时精神错乱期间,人会犯罪。几年后,如果熬了过去,复原,一旦回想起那些罪行,会感到苦恼、困惑,会和禁不住折磨而出卖自己同胞、国家的人一样厌恶自己。

饱受毒瘾折磨整整两个日夜后,我知道自己撑不过去。大部分的呕吐、腹泻已过去,但疼痛和焦虑日益严重,每分钟都在恶化。我血液中有尖叫声,而在尖叫声底下,有股冷静而清晰的声音:你可以阻止这个……可以改变这个……你可以阻止这个·……拿钱··一去打一剂……就能阻止这疼痛……纳吉尔的行军床,用竹子、椰子纤维制成的行军床,摆在房间另一个角落。我摇摇晃晃走向它,那个高大结实的阿富汗人仍坐在垫子上,在门附近,眼睛直盯着我。我疼痛呻吟,一边打战,一边将行军床拖到更靠近可远眺大海的落地窗前。我抓起一床棉被单,开始用牙撕咬,咬出几个破洞,然后从破洞处猛力扯到底,扯下四条布。我把两条绣着图案的厚被子丢上行军床当垫被,动作狂暴,近乎慌乱,然后躺了上去。我拿起两条布条,将两只脚跺绑在行军床上。再用一条布条绑住左手腕,然后躺下,转头看着纳吉尔。我递出剩下的布条,用眼神请他帮我将另一只手绑在行军床上。我们俩头一次以同样坦率的目光互望。他从地毯上起身,走过来,眼睛直盯着我。他拿起我手里的布条,将我的右手腕绑在床架上。一声惊恐受困的大叫从我张开的嘴里发出,接着又是一声。我一口咬下舌头,咬破舌头,直到血流出嘴唇。纳吉尔缓缓点头,从被单又撕下一块厚布条,卷成螺旋形,放在我牙齿之间,把布条两端拉到我后脑勺打结绑住。我往这魔鬼的尾巴一口咬下,尖叫,转头看见自己的身影被绑在窗户的夜色里。一时之间,我成了莫德纳,等待,张望,用眼睛尖叫。

我被绑在床上两天两夜。纳吉尔一直守在旁边细心照顾我,片刻不离。每次我张开眼睛,都能感觉到他的粗手在我额头上,替我把汗水和眼泪拂去。每次痉挛突然来袭,让我的腿、手臂或胃部扭曲绞痛,他都用温暖的手替我按摩,化掉纠结的疼痛。每次我咬着布条抽泣或尖叫,他都凝视我的眼睛,示意我忍耐,撑下去。我因为呕出东西而嘎住,或因鼻子塞住而无法呼吸时,他就会拿下塞嘴的布条,而他个性刚强,知道我不想让别人听见尖叫声,因此我一点头,他就会再次塞上布条,迅速绑好。接下来,我知道自己已达到了继续撑下去,或者干脆放弃的极限,这时我向纳吉尔点头、眨眼,然后他最后一次除下我的塞嘴布条。他陆续解开缠住我手腕、脚跺的布条。他端来用鸡肉、大麦和番茄熬制,只放盐、不加其他调味料的肉汤。那是我这辈子尝过最丰富、最美味的东西。他一勺一勺喂我喝。一小时后,我喝完那一小碗汤,他首次对我微笑,而那微笑就像夏雨过后,洒在海岩上的阳光。

断然戒毒必须实行约两个礼拜,但头五天最难熬。只要能熬过头五天,只要能忍住毒瘾,熬到第六天早上,就知道自己干净了,知道自己会成功。接下来的八到十天,你每过完一个小时都会觉得自己更健康,更强壮。痉挛渐渐消失,不再有作呕感,发烧和畏寒渐渐退去。一阵子之后,最难熬的就只剩失眠。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身子不舒服地扭来扭去,就是睡不着。断然戒毒的最后几个白天和漫漫长夜,我成了“站立巴巴”:整日整夜不坐不躺,直到体力透支,双腿支撑不住,我才终于睡着。一觉醒来,戒断症过去,握过海洛因瘾的致命噬咬,你就像任何劫后余生的人:茫然,带着永远抹灭不掉的伤口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断然戒毒的第十二天,我首次开了几个挖苦的笑话,纳吉尔由此判断我已经可以接受骑马训练。从第六天起,我开始跟着他走路,藉此稍稍舒展身体,呼吸新鲜空气。我第一次走得很慢,步履瞒姗,只走了十五分钟就回到屋子里。到了第十二天,我已跟着他走完整条沙滩,希望累垮自己以便好入睡。最后他带我去哈德的马厩。那马厩是以停船棚屋改造而成,距沙滩一条街。厩里的马是训练来给初学者骑的,好在旅游旺季时载游客上下海滩。白色骗马和灰色母马,体型大而温驯。我们从哈德的马厩管理人那里牵来那两匹马,带到平坦而压实的沙滩上。

世上最诙谐的动物莫过于马。猫能让你显得笨手笨脚,狗能让你显得愚蠢,但只有马能让你既笨手笨脚又愚蠢。马只要轻轻挥一下马尾,或往你脚上随意一踩,就能让你知道它是故意这么做的。有些人一与马接触,就知道自己很能驾驭马,而与马儿结下不解之缘。我不是那种人。我有个朋友很奇怪,天生和机器不对头,手表戴上她的手腕就停,她一靠近收音机就收讯不良,一碰复印机就故障。我与马的关系,就和这差不多。

那个粗壮的阿富汗人伸出双掌,要我踩着骑上骗马马背。他点头要我爬上去,眨眼鼓励我。我一脚踩进他手里,跳上那匹白马。但我一坐上马背,这匹原本温驯而受过良好训练的马立即扬腿猛力一踢,把我甩下来。我飞过纳吉尔肩膀,咚一声落在沙地上。骗马朝沙滩另一头自顾自疾驰而去。纳吉尔目瞪口呆,望着它跑走。后来他拿来遮眼袋,盖住它的头,它才安静下来,回到我身边。

自那之后,纳吉尔不得不慢慢认识到,我将会是他所碰过最不会骑马的人。照理说那份失望应该会使他更看不起我,但事实上那反倒激起截然相反的反应。接下来几星期,他变得关心我,甚至同情我。对纳吉尔而言,拿马没辙是男人的奇耻大辱,就像得了下不了床的病一样可怜。状况最好的时候,我可以在马背上待几分钟,双腿夹拍马腹,双手扯着僵绳,绕骑一圈。但即使在这时候,我的笨拙仍让他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但我没有退缩,每天练习。我要求自己做二十趟伏地挺身,每趟三十下,每一趟之间休息一分钟。我每天做这么多伏地挺身,接着做五百下仰卧起坐,跑五公里路,在海里游四十分钟。如此每日锻炼将近三个月,我变得结实又强壮。

纳吉尔希望我到崎岖不平的地方骑马,磨练磨练。于是在昌德拉·梅赫塔的安排下,我们到了“电影城”制片场的牧场骑马区。许多剧情片都有骑马场景。一组一组的马,平时由居住在广大丘陵区的不同组的人照料,一有特技和动作场景就上场演出。这些马受过非常精良的训练,但纳吉尔和我骑上分配给我们的褐色母马才两分钟,我的马就把我甩进一堆陶罐里。纳吉尔抓起我的马缓,坐在他的马鞍上,同情地摇头。“嘿,精彩特技,yaar 。”一名特技替身演员大喊。有五名特技演员和我们一起骑,个个大笑。其中两人跳下马扶我起来。

摔了两次之后,我疲惫地再爬上马鞍,就在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人声。我四处瞧,看见一群骑马者。骑在最前头的是个长得像埃米利亚诺·萨帕塔(墨西哥民族英雄)的牛仔,一顶黑帽靠帽带拉着,垂在颈后。

“我他妈就知道是你。”维克兰大喊。他把马牵到我的马旁,亲切地跟我握手。他的同伴跟纳吉尔和我们的特技演员一起骑马小跑步走开,留下我们两人。“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鸟地方是我的,老哥!”他把双臂张得老大,“唉,也不全是。莉蒂以合伙人身份和莉萨一起买了一份。”

“我的莉萨?”

他扬起一边眉毛,神情惊讶。

“你的莉萨?”

“你知道我的意思。”

“没错,”他说,咧嘴大笑,“她和莉蒂,你知道的,她们一起经营那个演员经纪公司,你们几个创立的那家公司。她们经营得有声有色,老哥。她们做得很好,于是我也加入。你的朋友昌德拉·梅赫塔告诉我,特技演员马厩有一份股可以认购。嘿,那自然是归我唉,不是吗?”“呢,的确,维克兰。”

“于是我投资了点钱在那上头,现在我每个礼拜都来这里。我明天要在他妈的一部电影里当临时演员!过来看我拍戏,兄弟!”“我很想去,”我说,跟着他大笑,“但我明天就要离开一阵子。”

“你要离开?多久?”

“我不是很清楚。一个月,或许更久。”

“然后你会回来?”

“当然。记得把特技画面录下来,我回来后,我们好好乐一乐,看你如何在慢动作里被杀死。”

“哈!就这么说定!来!一起骑,老哥!

“不,不!”我大喊,“我绝不要骑着这匹马跟你一起走,维克兰。你也看到了,我骑术那么差。我已经从这匹马上摔下来三次。能够骑着它走直线,我就偷笑了。”“来嘛,林兄弟!我教你,我把帽子借你,它从没让人失望过,老哥。那可是顶幸运帽。你骑得不好,就是因为没戴帽子。”

“我……我想那顶帽子没这么神,兄弟。”

“那是顶他妈的魔法帽,老哥,真的!

“你还没看过我骑。”

“你也还没戴上帽子。这帽子能摆平所有东西,而且你是白人。我无意冒犯你的白皮肤,yaar ,但这些是印度马,老哥。它们就是需要从你那里看到一些印度作风,就这样而己。用印地语跟它们讲话,跳点舞,然后你就会明了。”

“我想没用吧。”

“当然有用,老哥。来,下来,跟我一起跳舞。”

“什么?”

“来跟我一起跳舞。”

“我可不要跳舞给这些马看,维克兰。”我义正辞严地说,极尽可能地把这句古怪的话说得既庄重又真诚。

“你一定要!你现在就下来,跟我一起跳个印度魔舞。得让那些马看到,你表面上是个正经八百的白人,内在其实是个很酷的印度混蛋。我保证,那些马会爱上你,你会骑得像他妈的克林伊斯特伍德!

“我可不想骑得像他妈的克林伊斯特伍德。”

“不,你想!”他大笑,“每个人都想。”

“不,我不干。”

“快嘛。”

“门都没有。”

他下马,开始把我的靴子扳离马镜。我很恼火,下马,站在他旁边,面对那两匹马。“像这样!”维克兰说,摇起屁股,跨出步子,跳起电影里的成套舞步。他开始唱歌,跟着拍子拍手。“来,yaar !多摆些印度东西进去,老哥。别总是他妈的欧洲作风。”这世上有三样东西是印度男人无法抗拒的:美丽脸庞、动人歌曲、跳舞之邀。我跟着维克兰跳起舞,在我那疯狂的白人作风里,我其实非常印度化,否则,即使我再怎么不忍』 心看他一个人跳,也不可能应他之邀跳舞。我摇头,忍不住大笑,跟着跳起他那套舞步。他带着我跳,加进新舞步,直到我们俩连转身、走路、手势都完全一致为止。那两匹马用马特有的神情看着我们,既有画眉鸟的胆怯,还有喷鼻息的据傲。但我们还是在那起伏的丘陵里,绿草如茵的野地上,对着它们载歌载舞,头上的蓝天和沙漠里营火的烟一样干燥。

跳完舞,维克兰用印地语跟我的马讲话,任它呼味呼味闻着他的黑帽。然后他把帽子递给我,要我戴上。我迅速往头上一戴,爬上马鞍。

幸亏这招还真的管用。马儿开始慢跑,慢慢加快为疾驰。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几乎像个骑师。前后一刻钟的时间,我感受到与这种豪迈动物一起放胆奔驰、合作无间的雀跃。维克兰骑马在前,我紧跟在后,奔向陡坡,翻越坡顶,急速俯冲,迎向打旋的风和零落的灌木。马蹄翻飞,我们轻松驰过数片更平坦的草地,然后纳吉尔和他的骑师快马奔来,与我们会合。有那么一会儿,那么片刻,我们达到了马儿所能教导我们的极致奔放和自由。

两小时后,我们走上阶梯,进入沙滩上那栋房子,我仍为驰骋的痛快而大笑,仍在跟纳吉尔讲个不停。我带着兴奋的微笑走进大门,见到卡拉站在那长形景观窗旁,凝望大海。纳吉尔以粗哑的嗓音向她亲切地打招呼。一抹开朗的浅笑从他眉头窜至下巴,想躲在他阴沉的脸色底下。他从厨房抓起一瓶一公升装的水、一只火柴盒、几张报纸,离开了屋子。

“他想让我们两人独处。”她说。

“我知道,他会在下面的沙滩上生火。他有时会这么做。”

我走向她,吻她。短暂而近乎害羞的一吻,但我满怀的爱意尽在其中。嘴唇分开时,我们紧抱在一起,望向大海。片刻之后,我们见到纳吉尔在海滩上捡拾漂流木和干废料,准备生火。他把揉成一团的报纸塞进细枝与枯枝之间,点火,坐在火边,面朝大海。他不冷,在这炎热的夜晚,有温热的海风吹拂。夜色乘波御浪,越过落日。他点起火让我们知道他仍在附近,在海滩上,让我们知道我们仍不受打扰。“我喜欢纳吉尔,”她说,头贴着我的喉咙和胸膛,“他很和善,很好心。”

没错。我也体会到这一点。透过惨痛的经验,我终于发现这点。但她跟他只有数面之缘,怎么会知道?在那段逃亡岁月中,我犯了许多天大的错,其中之一就是对别人的好浑然不觉:我总要等到对别人的亏欠多到我无法回报时,才察觉到那人有多好。卡拉之类的人,眼睛一瞥就能看见别人的好,而我凝视再凝视,却多半只看到了怒容或怨恨的眼神。

我们看着下面愈来愈暗的海滩,看着纳吉尔直挺挺坐在他生起的小火堆旁边。在我身子仍虚弱而倚赖他在旁扶持时,我在许多小地方胜过他,语言是其中之一。我学他的语言快过他学我的语言。我的乌尔都语说得颇溜,因而大部分时间里,他不得不用乌尔都语和我交谈。他试着说英语,但说出来的是截头去尾、破碎的粗劣对句,词汇不多,语意不明,措辞生硬而磕磕绊绊。我不时嘲笑他的烂英语,夸大我困惑不解的表情,要求他再讲一遍,致使他结结巴巴说了一句又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最后惹得他火大,用乌尔都语、普什图语骂我,然后闭嘴不再讲。

但事实上,他那口截头去尾的不完全英语,向来说得很流利,且往往如诗一般抑扬顿挫。没错,他的句子有所删节,但那是因为肤浅的糟粕都已给砍掉,剩下的是他自己纯正、精确的语言,胜过口号而未达谚语之境的语言。最后,在不知不觉中,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开始复述他说过的某些话。有一次,他在替他的灰色母马梳理毛发时对我说,马全都好,人全都不好。那之后的几年里,每当我碰上残酷、诈伪和其他种自私行径,特别是我本身的自私行径时,我就会不自觉地念起纳吉尔这句话:马全都好,人全都不好。而在那个晚上,我紧抱着卡拉一起看着纳吉尔所生的火在沙滩上舞动时,我想起他常说的另一句英语。没有爱,没有生命。没有爱,没有生命。我抱着卡拉,仿佛抱着她能治愈我,直到夜色点亮窗外天空上最后一颗星星,我们才开始做爱。她的双手落在我的肌肤上,像是吻。我的双唇吻开她卷缩的心叶。她轻声细语引导我,我以呼应自己需求的言语一拍拍地跟她讲话。激情将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们尽情投人肌肤的碰触、品尝彼此、陶醉在充满香气的声音中。玻璃上映着我们的鲜明轮廓,那透明的影像,我的影像叠上沙滩的火,她的影像叠上星星。最后,我和她的清晰倒影融化,结合,化为一体。很美妙,非常非常美妙,但她从未说她爱我。“我爱你。”我抵着她的嘴唇低声说。

“我知道你爱我。”她答道。她回报我,同情我,“我知道你爱我。”“我其实可以不跑那一趟,你知道吗?”“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要忠于他,忠于哈德拜,而且我在某方面仍亏欠他。但不只是如此。那……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不管是对什么东西,你觉得自己是某种前奏曲之类的,好像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在引领你走到目前这个点,而你,不知为何,就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到那个点。我解释得不是很清楚,但——” “我懂你的意思,”她立即打断我的话,“没错,我曾有那样的感觉。我曾经做过一件事,让我觉得在一瞬间就过了一辈子,即使我的人生还有许多日子可活。”“什么事?”“我们是在谈你,”她纠正我,避开我的目光,“谈你可以不必去阿富汗的事。”“哦,”我微笑,“就像我说的,我可以不必去。”

“那就不要去。”她冷漠地说,转头看夜色和大海。

“你希望我留下?”

“我希望你平安无事,还有……我希望你自由。”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不是。”她叹口气。

她的身体贴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身体不安地动了一下,表示她想移动。我没动。“我会留下,”我轻声说,克制住激动,心知切卜是个错误,“如果你告诉我你爱我的话。”她闭上嘴巴,把嘴唇紧抿得像道白疤。我感觉她正一点一滴慢慢收回她不久前给我的她的身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过去几个月我握过了断然戒毒,因为自觉已赢得新生。或许是因为死,普拉巴克的死,阿布杜拉的死,我隐隐担心在阿富汗会躲不过的死。不管是什么理由,那都是愚盆、毫无意义,甚至残酷的,而我无法克制自己不那么想。

“你如果说爱我。”我再次说。

“我不爱,”她终于低喃道。我用指尖按住她的嘴,想阻止她,但她转头面对我,说得更清楚而有力。“我不爱,不能爱,不愿爱。”

纳吉尔从沙滩上走回来。他咳了咳,大声清喉咙,好让我们知道他就要到了。他进屋时,我们已经洗过澡,穿上衣服。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她身上,再回到我身上,脸上始终带着微笑,难得的微笑。但我们眼中冷冷的忧伤使他脸上往下弯的曲线变成失望的圆形,他别过头去。

在那个漫长而孤单的夜里,我们看着她搭出租车离去,然后奔赴哈德的战场。纳吉尔的目光终于与我相遇时,他点了点头,缓慢而严肃地点头。我望着他好一会儿,接着换我别过头去。我不想面对那既哀痛又雀跃的古怪复杂表情,我在他眼里见到的表情,因为我知道那在告诉我什么。卡拉是走了,但那一晚我们所失去的,乃是整个爱与美的世界。投身哈德的战争大业,我们得把那世界全抛开。而另一个世界,那个一度天宽地阔任我们邀游的世界,则一小时又一小时地逐渐萎缩,最后化为子弹般大小,在血红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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