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项塔兰 >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2/2)

目录

“但卡拉不信?”

“对,她不相信。那件事,加上先前其他事,使她非常伤心。她有没有告诉你她爱你?” 我迟疑,一部分是因为不愿让出那小小的优势,如果他相信她真的说了那句话,我一可能稍稍胜他一筹的优势,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忠于卡拉,因为那毕竟是她的事。最后我还是回答了,我得知道他为什么问我这问题。

“没有。”

“太可惜了,”他平淡地说,“我以为你或许是那个人。”

“那个人?”

“那个帮她的人,帮她突破的人,我想。那女孩的遭遇很惨,碰上一些不幸的事。哈德使她的处境雪上加霜,我想。”

“怎么说?”

“他要她替他工作。他遇见她时救了她,他保护她,使她免于那件事的伤害,她在美国害怕的事。但就在那时,她遇见那个男人,一个政治人物,他很迷恋她。哈德需要那个男人帮忙,因此他要她替他工作,而我想她不适合那工作。”

“什么工作?”

“你知道的,她那么美,那对绿色眼睛,那么白的肌肤。”

“去他的。”我叹气,想到哈德曾跟我长篇大论,谈到不道德之事里的不法成分,不法之事里的不道德成分。

“不知道哈德心里在想什么,”哈雷德断言道,怀疑且不解地摇头,“最起码可以说,·一那不符合他的个性。老实说,我认为他不觉得那是在··一伤害她。但她可以说是整个心凉掉,那就像是她的亲生父亲……要她去做那种下流事。我想她没有原谅他,但她还是出奇地忠于他,始终不变。我一直搞不懂。但我就是那样跟她搭在一块儿,从那件事开始到结束,我都看在眼里,我替她难过,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一阵子之后,事情一件接一件。但我从未进入她的心房,而你也是。我想永远没有人能。”

“永远可是很久。

“对,你抓到重点了。但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不希望你再受伤,兄弟。我们已吃一r 太多苦,na ?而且我不希望她受伤。

他再度沉默。我们盯着岩石和结霜的地面,避开对方的目光。兀自发着抖,度过几分钟。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拍拍双臂双腿驱除寒意。我也站起身,冷得发抖,猛跺麻木的脚。在最后一刻,哈雷德猛然伸出双手抱住我,动作之突然,仿佛是要挣脱纠缠的藤蔓。他抱得很紧,但他的头缓缓靠在我头上,动作轻柔一如沉睡小孩慢慢垂下的头。

他把身子抽离我时,脸别到一边,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走开,我跟在后面,脚步更慢,双手抱胸驱寒。直到我独自一人时,我才想起他刚刚对我说:我觉得不妙,真的觉得不妙……我决心跟他谈谈这点,但就在这时,哈比布从我身旁的阴影窜出,吓得我跳起来。“他妈的帮帮忙!”我悄声说,口气强硬,“你他妈的吓死我了!别做那种让人讨厌的事,哈比布!

“好,好。”马赫穆德·梅尔巴夫从那疯汉身边走出。

哈比布口齿不清地对我说话,说得很快,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他的双眼从头部突然冒出,又黑又重的眼袋更夸大那效果。眼袋将下眼皮往下拉,在那圈碎裂、溃散的虹膜底下,露出太多眼白。

“什么?”

“没事,”马赫穆德重复道,“他想跟每个人讲话。今晚他想对每个人讲话,他来找我,要我用英语把他说的话转述给你听,你是倒数第二个,然后是哈雷德,他想最后一个跟哈雷德讲。”

“他说什么?”

马赫穆德要他把刚刚对我说的话重述一遍。哈比布照办,速度一样快,口气一样亢奋,同时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觉得会有敌人或怪兽从我眼里窜出。我回盯着他,眼神一样固定不动:我已被凶狠、疯狂的人缠住,江湖经验告诉我,这时绝不可把眼睛转开。

“他说坚强的人让好运出现。”马赫穆德替我们翻译。

·‘什么?”

“坚强的人,他们自行造就好运。”

“坚强的人创造自己的好运?他是这意思?”“对,就是,”马赫穆德同意,“坚强的人能创造自己的好运。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马赫穆德答,很有耐心地微笑,“他就这样说。

“他四处走,就告诉每个人这个?”我问,“坚强的人创造自己的命运?” “不是。对我,他说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他先成为伟大的军人,然后才成为伟大的导师。对贾拉拉德,他说星星闪亮,因为它们满是秘密。他对每个人说的不一样。他太赶了,没时间告诉我们这些东西,那对他很重要。我不懂,林,我想那是因为我们明天就要和敌人厮杀。

“还有吗?”我问,对这番交谈大感不解。

马赫穆德问哈比布还有没有要说的。哈比布定定望着我的眼睛,用普什图语、法尔西语劈里啪啦说了一些。

“他只说世上没有好运这回事,他要你相信他说的,他又说了一遍坚强的人——” “创造自己的好运,”我替他译完,“好,告诉他,我很感谢他的指点。马赫穆德开口,哈比布更专注地盯着我一阵子,在我眼里寻找我无法给他的肯定或回应。他转身,询楼着曲膝大步跑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姿势比他眼里清楚可见的疯狂,更让人胆战心惊。

“接下来他要去干什么?”我问马赫穆德,宽慰他终于离去。

“他会去找哈雷德,我想。”马赫穆德答。

“妈的,真冷!”我结结巴巴地说。

“对,我冷毙了,和你一样。我整天在想什么时候才不会这么冷。

“马赫穆德,我们去听盲人歌手演唱,和哈德拜在一起时,你在孟买,对不对?” “对,那是我们所有人第一次聚在一起,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你。

“很抱歉。我那晚没能认识你,我没注意到你在那里。我想问你的是,你是怎么和哈德拜走在一起的?”马赫穆德大笑。很少看到他放声大笑,我不由得微笑回应。这趟任务让他瘦了,我们每个人都瘦了。他的脸瘦得毫无赘肉,露出高颧骨、尖下巴,下巴上留着浓黑的胡子。他的双眼即使在寒冷月光下,仍如擦得发亮的神庙铜瓶。

“那时我站在孟买街上,正在和朋友做护照生意。有只手搭在我肩上。是阿布杜拉,他告诉我,哈德汗想见我。我去见哈德,上他的车。我们坐在车里谈谈,然后我就是他的人。

“他为什么挑上你?什么原因让他挑上你,什么原因让你同意加入?”马赫穆德皱起眉头,看来他可能从没想过这问题。

“我反对巴勒维国王,”他说,“巴勒维的秘密警察,名叫萨瓦克的组织,那组织杀了许多人,把许多人关进牢里打。我父亲死在牢里,母亲死在牢里,因为反抗那个国王。那时我年纪很小,等我长大了我反抗那国王,两度入狱,两度被打,身体遭电击,痛得不得了。我为伊朗革命而战。霍梅尼催生出伊朗革命,巴勒维逃往美国后,霍梅尼成为新当权者。但萨瓦克秘密警察仍然横行,只是这时他们效忠霍梅尼。我再度入狱、再度被打、被电击,巴勒维时代的同一批人,牢里那同一批人,这时效忠霍梅尼。我的朋友都死在牢里,死在对抗伊拉克的战争里。我逃到孟买,和其他伊朗人做黑市生意。然后,阿布德尔·哈德汗吸收我。我这辈子只遇过一位了不起的人,就是哈德,如今,他死了……”

他硬咽得说不出话,用粗布夹克的袖子擦干两眼的泪水。

他说了长长一段,我们冷得要死,但我还想问他。我想知道全部真相,以填补哈德拜所告诉我的、和哈雷德所告知我的秘密间的所有空白。但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凄厉恐怖的尖叫声,然后戛然而止,仿佛声音的线被人用剪刀给剪断。我们互望,基于同样的本能,手往武器上摸。

“往这边!”马赫穆德大喊,踩着小心翼翼的小步,跑过滑溜的雪和雪泥。我们和其他人同时抵达出声处。纳吉尔、苏莱曼快步穿过人群,想了解我们正盯着什么瞧。他们怔怔定住,一动也不动,看着哈雷德·安萨里跪着,俯身在哈比布的身体上。那疯汉仰躺着死了。

几分钟前,他说出好运那番话的喉咙,这时插着一把小刀。小刀插进他脖子,左右扭转,一如哈比布对我们的马和悉迪奇所干的。但那把小刀,那把像河床上伸出的树枝,从沽满烂泥的喉咙伸出的小刀,不是哈比布的小刀。我们每个人都很熟悉那把刀。我们全都见过它那造形独特、刻有图纹的兽角握柄,见过太多次。那是哈雷德的小刀。

纳吉尔和苏莱曼轻轻将哈雷德扶离尸体。他接受这帮忙,但不久就把他们甩开,跪回尸体旁。哈比布的帕图披巾围住胸膛的部位起皱,哈雷德从尸体防弹背心的胸前拔出东西。那是金属,两块金属,用皮绳挂在哈比布的脖子上。贾拉拉德冲上前,一把抓住,那是他和哈尼夫、朱马摧毁坦克后,检下来当纪念的金属碎片,他那两个朋友一直戴在脖子上的。

哈雷德站起来,转身慢慢走离现场。他经过我时,我一手搭上他的肩,跟着他走。我身后传来愤怒的咆哮声,贾拉拉德用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枪托砸哈比布的尸体。

我回头,看见那疯汉发狂的眼睛,被枪托上上下下的重击砸烂。恻隐之心执拗地生起,我竟为哈比布难过起来。我不只一次希望亲手杀了他,我知道我很高兴他死了,但那一刻,我非常替他难过,以致心情像失去朋友般哀痛。他曾是个老师,我听到自己这么想。这个我所认识的最残暴危险的人,原是个幼儿园老师。我甩不掉那想法,仿佛在那一刻那是唯一真正重要的真相。

众人终于把贾拉拉德拖开,现场只剩血、雪、毛发,还有砸碎的骨头,那个饱受仇恨折磨的心灵原来寄身的骨头。

哈雷德回到山洞,用阿拉伯语低声讲着什么。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是教他精神为之一振的憧憬,使那带疤的脸散发出近乎骇人的坚毅。

他在山洞卸下挂着水壶的腰带,任它滑落地上。他举起肩上的弹带,绕过头,同样任它落地。接着他在各口袋翻找,清出一个个口袋里的东西,最后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衣服。他脚边有假护照、钱、信、皮夹、武器、饰物,乃至他死去已久的家人照片,那皱了角的照片。

“他说什么?”我急切地问马赫穆德。过去四个礼拜,我一直在回避哈雷德的目光,冷冷拒绝他的友善。突然间,我无比担心,担心会失去他,担心已失去他。“《可兰经》 ,”马赫穆德悄声回答,“他在念炯刃兰经》 的经文。”

哈雷德离开山洞,走到营区边缘。我跑上去阻止,用双手把他推回来。他任由我推,然后再度走向我。我伸出双手抱住他,硬把他拉回几步,他没抗拒。他直直盯着前方,盯着只有他看得见的幻象,令他非常恼火的幻象,嘴上同时念着具催眠效果的《可兰经》 诗文。我放开他,他继续走出营地。

“帮帮我!”我大喊,“你们没看到吗?他要走了!他要离开这里!” 马赫穆德、纳吉尔和苏莱曼走过来,但不是帮我拉住哈雷德,反倒是抓住我的双臂,轻轻扳离他身上。哈雷德立即往前走,我挣脱,冲上前再度拦住他。我向他大喊,甩他耳光以唤醒他注意危险。他没反抗,没有反应。我感到冰冷的脸上有热热的泪水,泪水流到我冻裂的嘴唇,一阵刺痛。我感到胸坎里在呜咽,像河水拍打、翻腾过冲蚀成圆形的石头,不断呜咽。我紧抱住他,一只手臂绕过他脖子,另一只绕过他的腰,两只手在他背后紧紧相扣。

经过这几个礼拜的折磨,纳吉尔变得又瘦又虚弱,尽管如此,他的力气还是大得让我无法挣脱。他有力的双手抓住我的手腕,硬是把它们扳离哈雷德身上。我反抗,伸手想抓住哈雷德的夹克,马赫穆德和苏莱曼却帮忙纳吉尔阻止我。然后我们看着他走离营地,走进已毁了或杀了我们所有人的寒冬。

“你没看到吗?”他走开时马赫穆德问我,“你没看到他的脸吗?” “有,有看到,有看到。”我吸泣,摇摇晃晃回山洞,栽进我那已被不幸压垮的内心囚室中。

最后,当大家都恢复元气,所有人都作完祷告,每个人都准备就绪,我们聚集在营区东南缘附近,哈比布建议我们发动攻击的地方。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们,那道陡坡是我们杀出生路的唯一机会;他打算和我们一起攻击厮杀,因此没理由怀疑他的建议。

我们有六个人,另外五个是苏莱曼、马赫穆德·梅尔巴夫、纳吉尔、贾拉拉德和年轻的阿拉乌丁。阿拉乌丁二十岁,生性害羞,有着老人家褪了色的绿眼睛,男孩的笑容。他迎向我的目光,点头鼓励,我回以点头微笑,他的脸顿时化为灿烂的大笑,头点得更用力。我看向别处,羞愧于和他共处这么久,共处过艰苦的几个月,却从未想过找他聊聊。我们就要一起赴死,我却对他一无所知,完全不知。

黎明点燃天空。遥远平原上被风吹着跑的云朵红似火,旭日灼热的初吻把它们吻成维红。我们握手、拥抱,一再检查武器,凝望下面那通往永恒的陡坡。结束来到时,总是来得太快。我脸皮紧绷,因为脖子、下巴的肌肉把我脸皮往下拉,而那些肌肉又被紧抓着痛苦根源(枪)的双肩、双臂、冻伤的双手给拉紧。苏莱曼下达命令,我的胃猛然下垂、紧揪,像靴子下毫无感觉的冰冷土地般冻硬。我站起身,翻过山脊边缘,我们开始下坡。那是灿烂光明的一天,几个月来最晴朗的一天。我记得几个礼拜前,我觉得阿富汗像座监狱,被关在群山环绕的石笼里,没有黎明、没有日落。但那天早上的黎明,比我之前经历过的黎明都更美丽迷人。坡度变得更陡,渐渐变得较和缓,我们加快脚步,小跑步越过最后一块玫瑰红的雪地,走上灰绿色的崎岖土地。

最初的几个爆炸声离我们太远,但并未教我害怕。好。来了。就这样……这几个字像连珠炮般在我脑海里一直出现,好似出自别人之口,好似有人,例如教练,正在为我做心理准备,以迎接最后一战。然后爆炸声更近,敌人的迫击炮找到了射击方位。我朝队伍尽头望去,看见其他人跑得比我更卖力,只有纳吉尔还在我身边。我想跑快点,但双腿似乎麻木不听使唤,看着双腿一步一步往前跑,我却感觉不到它们。我花了好一番努力,才把指令传给双腿,要它们加快。最后,我踉踉跄跄地加快跑步速度。

两枚迫击炮弹爆炸落点很靠近我,我继续跑,等那疼痛,等那可笑至极的笑话降临。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翻腾,我猛喘气,呼噜呼噜小口吸进冷空气。我看不到敌军阵地。迫击炮射程远超过一公里,但我知道一定没那么远。然后,首次传来枪响,子弹如阵雨般射来,ak74 的吞一吞一吞一吞声,开枪者包括他们和我们。我知道他们已靠得很近,近到足以射死我们,近到我们可以射死他们。

我迅速扫视前方崎岖的地面,寻找洞穴或巨石,以找出最安全的通道。队伍里有人倒下,就在我左边,那是贾拉拉德。他跑在纳吉尔旁边,距离我不到一百米。一枚迫击炮在他正前方爆炸,把他年轻的身躯炸得粉碎。我再度往下看,跳过岩石、巨石,跌跌撞撞但没有倒下。我看到苏莱曼在我前方五十米处,紧抓着喉咙,然后往前倾,弯着腰再跑了几步,好似在找他前面地上的什么东西。他不支倒地,手捂着脸,往旁边翻滚。他的脸、喉咙流血、破掉、裂开,我往前跑,想绕过他,但地面崎岖、布满石头,我只好跳过他。

敌人卡拉什尼科夫枪的火光首次映入眼帘,离我很远,至少两百米,比我先前猜想的还远得多。一颗曳光弹唯地一声掠过我身边,我若往左偏一步就中弹。我们逃不了,也逃不出去;因为他们人虽不多,开火的枪也不多,但他们可以好整以暇地瞄准我们,把我们射倒,他们会把我们全射死。然后敌人阵地里响起一阵猛烈爆炸。白痴!他们炸掉自己的迫击炮弹,我心想,立即有枪声从四面八方哒哒响起。纳吉尔举起突击步枪,边跑边开枪,我看到马赫穆德·梅尔巴夫在我右前方,在苏莱曼原来的位置开火,我举起枪,扣下扳机。

极近距离处传来一声叫人不寒而栗的骇人尖叫,我猛然听出那是我自己在尖叫,但我控制不住。我望着他们,我身边那些勇敢而漂亮的人,冲进枪林弹雨里。是上帝让我这么想,也祈求上帝原谅我这么说,但,假若荣耀是庄严又令人痴狂的兴奋,那是荣耀的,那真的很荣耀。如果爱是一种罪,那便是爱该有的模样;如果音乐能杀人,那是音乐该呈现的感觉。而我使劲跑,翻过一道监狱围墙。

然后,周遭突然无声如海底的深处,我的双腿停住不动,炸起的土又热又脏,夹杂着沙子,堵住我的眼睛和嘴巴。有东西打中我的双腿。有又硬又热又尖锐得吓人的东西打中我的双腿。我往前倒,好似在漆黑中奔跑,撞上倒下的树干。一发迫击炮,炮弹的金属碎片,震耳欲聋后的无声,烧灼的皮肤,遮住眼睛的沙土,呛得喘不过气。有股气味塞满我脑子,那是我自己死亡的气味,死前闻到的气味,带着血味、海水味、潮湿土味、木头燃烧后的灰烬味,然后我重重倒地,穿过地面,坠入既深且想象不到的漆黑中。一直往下坠,没有光……没有光。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