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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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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最终停在一幢前庭摆着盆花的小房子前——杰姬住的房子比格雷格想象中更具有家庭气息。推开院门,他便听到一阵狗吠声。这完全说得通:独居女子养条狗会更安全些。他走上台阶,按响门铃。狗叫得更欢了。听上去像是条大狗,但人很容易被迷惑,格雷格很清楚。

没有人来应门。

狗不叫了,停下来歇口气,格雷格立刻感受到了那种空屋子特有的寂静。

门廊上有把木凳子。他坐下来等了几分钟。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好心的邻居过来告诉他,杰姬是出门片刻、一整天,还是两个礼拜。

他走了几个街区,买了《华盛顿邮报》的周末版,然后走回到杰姬家的门廊上看报纸。屋里的狗察觉到门廊里的他,不住地大声吠叫。十一月了,寒意袭人,格雷格庆幸自己穿了橄榄绿的厚军装,戴了军帽。周二就要进行中期选举,《华盛顿邮报》预测民主党会因为珍珠港事件受到重挫。珍珠港事件改变了整个美国,格雷格惊讶地意识到,到目前,这起事件竟然还未满一年。此时此刻,一群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美国人,正在一座以前从没人听说过名字的小岛上,和日本人浴血奋战,那座岛叫瓜达尔卡纳尔岛。

门“咔哒”一声,格雷格抬起头。

杰姬起先没有注意到他,正好给了格雷格观察她的机会。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戴了一顶朴素的呢帽,手里拿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显得非常庄重。如果不了解杰姬的话,格雷格一定会以为她刚从教堂回来。

杰姬身边还有个小男孩。他也戴着帽子,穿着呢子大衣,牵着她的手。

男孩先看见了格雷格:“妈妈,看啊,这里有个大兵。”

杰姬看见了格雷格,惊得用手捂住了嘴。

他们走到门廊里的时候,格雷格迎了上去。一个孩子!杰姬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这也解释了晚上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家里。他从来没往这方面想。

“我对你说过,永远别到这儿来的。”她边说边把钥匙插进锁眼。

“我是来告诉你,不用再害怕我父亲了。我不知道你已经有了个儿子。”

杰姬领着男孩进了屋。格雷格期盼地站在门口。屋里的德国牧羊犬朝他吼了两声,然后抬起头看着杰姬,等待主人的命令。杰姬瞪了格雷格一眼,显然在考虑是不是要把他关在门外。但过了一会儿,她长叹了口气,转过身,让门开着。

格雷格进了屋,对狗伸出了左手的拳头。狗警觉地嗅了嗅,暂且为他放行。格雷格跟在杰姬后面,走进了一个小厨房。

“今天是万圣节。”格雷格说。尽管不信教,但他在寄宿学校学过基督教节日的知识。“所以你去了教堂吗?”

“我们每周日都去。”杰姬回答。

“今天真是充满了各种惊喜。”格雷格轻声说。

杰姬脱下小男孩身上的大衣,把他安顿在桌边的椅子上,给了他一杯橘子水。格雷格坐在男孩对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乔治。”虽然声音很小,但非常坚定——他一点儿都不害羞。格雷格认真地审视着他。乔治长得很像杰姬,有一张弓形大嘴,相貌很清秀,但皮肤却比杰姬要白,像是奶咖的颜色。和平常的黑人不同,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乔治让格雷格想起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黛西。在格雷格观察他的时候,乔治也热情地注视着格雷格,眼神清澈得令成年人生畏。

格雷格问:“乔治,你多大了?”

乔治转身看着杰姬,向母亲求助。杰姬诧异地看了格雷格一眼,说:“他今年六岁了。”

“六岁!”格雷格说,“你是个大小伙子了,不是吗?你为什么……”

格雷格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一下子不说话了。乔治是六年前出生的,他和杰姬相爱是在七年之前。他的心一阵颤抖。

格雷格瞪着杰姬:“他不会是……”

杰姬对他点了点头。

“他出生在1936年。”格雷格说。

“五月,”杰姬说,“是我离开布法罗公寓八个半月后出生的。”

“我爸爸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让他知道的话,我就完全被他捏在手里了。”

杰姬的敌意消失了,眼前的她看上去非常脆弱。格雷格从杰姬的眼中看出她在发出请求,但他完全不知道她在请求什么。

格雷格重新打量着乔治:浅肤色,绿眼睛,与黛西不可思议的相像。你是我的儿子吗?他琢磨着。这是真的吗?

他知道,乔治就是。

他的内心充满着奇怪的情感。乔治在他眼中似乎变成了一个在残酷世界中无可依靠的柔弱男孩,格雷格需要照顾他,保证他不受任何伤害。他冲动地想抱起男孩,但又意识到这样可能会吓着他,于是没有伸手。

乔治放下手里的橘子水。他跳下椅子,绕过桌子,站在格雷格身边,然后直视着格雷格问:“你是谁?”

这也许是乔治所能问出的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格雷格想。他该怎么回答呢?让六岁的男孩突然接受一个父亲真是太难了。我是你母亲以前的朋友,他琢磨着。我只是路过这里,和你母亲打声招呼,没什么大事。也许会再次见到你,也许不会。这样说似乎也不怎么好。

他把视线转向杰姬,发现她脸上满是乞求的神情。他意识到杰姬在想什么,她非常害怕他会拒绝乔治。

“这样吧,”格雷格把乔治抱上膝头,“叫我格雷格叔叔好吗?”

在壁球场,格雷格浑身哆嗦着走在没有空调的观众通道里。壁球场位于芝加哥大学西侧,在废弃的体育场西看台下方,费米和齐拉特在这儿建造了他们的核反应堆。目睹着这里的一切,格雷格深感敬畏。

核反应堆是个通向球场屋顶的灰色立方体,安静地靠着一侧墙壁,墙上仍然看得到几百个圆点状的壁球印。反应堆耗资一百万美元。出事故的话,它蕴含的能量可以炸掉整个芝加哥市。

石墨是制造铅笔笔芯的原材料,石墨散发的粉末覆盖了整个墙面和地板。所有在壁球场的人都像矿工似的黑着脸,身上的白色实验服也都积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石墨不是爆炸物的原料——把它用在核反应堆上是为了抑制核反应堆的放射性。不过反应堆上的一些砖块上钻了小洞,小洞里充满了能传播中子的二氧化铀。反应堆里有十根放着操纵杆的管道,操纵杆由十三英尺长的镉制造而成,镉对中子的吸收力比石墨还要强。目前,这些操纵杆保证着反应堆的平安无事。如果把它们抽走,反应堆就要爆炸了。

铀元素每时每刻都在散发着致命的射线,不过石墨和镉把这些射线吸收干净了。不断“滴答”响的计数器和默不作声的圆柱形描笔式记录器,都在对射线的能量进行计算。格雷格所在通道旁的控制器和仪表,是这里唯一能散发出热量的东西。

格雷格参观反应堆的这天是12月2日,星期三,风很大,天气非常冷。这天,预计反应堆将第一次达到临界值。格雷格代表格罗夫斯准将观摩这次实验。有人问他,格罗夫斯为什么不亲自来。格雷格暗示,格罗夫斯准将生怕爆炸,遇到不测,所以派他来。这么说让他感到非常高兴。事实上,格雷格承担了一项更为邪恶的任务。他将对所有参加这个项目的科学家进行初步评估,判断谁也许会造成安全上的风险。

曼哈顿计划的安保工作非常艰巨。项目的领导者都是些外国人。参加项目的美国人也大多是共产党人或有许多共产党朋友的左翼分子。如果把全部可疑的人都解雇的话,就没人为这个项目干活了。格雷格的任务就是要把那些最具有安全风险的科学家剔除。

恩里克·费米大约四十岁。他个子矮,鼻子小,没多少头发。观察惊人的科学实验时,费米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他穿着一件背心,外面套着大衣。上午,他下令实验开始。

他下令技师在反应堆里只留一根操纵杆。格雷格问:“一下子拿走这么多吗?”他觉得这么做似乎太猛了一些。

站在格雷格身边的科学家巴尼·麦克休说:“昨天晚上我们就拿过这么多,反应堆运行得非常好。”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格雷格说。

矮胖的大胡子麦克休在格雷格的嫌疑名单上排得很靠后。他是个美国人,对政治没有兴趣。他身上唯一的可疑之处,是他的妻子——她是个英国人,这不算一个优点,但因此叛国似乎也不大可能。

格雷格以为操纵杆的进出需要一种复杂的装置,实际上比他想象得要简单。技师循着一个靠着反应堆的扶梯攀爬上去,爬到一半时用手将操纵杆从反应堆里直接取出来。

麦克休告诉格雷格:“我们本想在阿尔贡森林做这个实验的。”

“那是哪儿?”

“在芝加哥西南二十英里处,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不会造成任何破坏。”

格雷格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你们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在五十七街的市中心做这个实验?”

“雇来的建筑工罢工了,我们只能自己建。这样一来,反应堆就不能离实验室太远。”

“你们想把芝加哥所有人的命都搭进去吗?”

“应该不会出这种事。”

格雷格原本觉得不会有事,但现在他的想法变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费米正监视着一台报告实验各个阶段射线水平的监视器。他下令把最后一根操纵杆拿出来一半,显然实验最初几个阶段都按照计划顺利地进行了。

项目组准备了一些安全措施。如果射线强度升得过高的话,一根悬挂在反应堆上的加重杆会自动落下。为了防止加重杆失灵,一根用绳子系在过道栏杆上的横杆会将其取代,一个看上去很傻的年轻物理学家拿着把斧子站在栏杆旁,在危机来临时会把绳子割断。

项目组的最后一招,是安排在房顶附近的三人敢死队,他们站在建造房子时留下的电梯平台上,拿着大罐硫酸镉,准备在射线强度突然失控时,像浇灭篝火一样倒在反应堆上。

格雷格很清楚,中子的数量会在千分之一秒内成倍增长。费米说增长的速度没那么快,可能要好几秒才会成倍增长。如果费米的判断正确,那实验就没问题了。如果他的判断错了,那么拿着罐子的敢死队和拿着斧子的物理学家就会在眨眼间汽化。

在格雷格耳中,滴答声趋于平稳。他急切地看着拿计算尺的费米。费米看上去很开心。格雷格想,费米这样很自然,如果发生不测的话,厄运会降临得非常快,在场的人来不及想任何事就会随着反应堆的爆炸而灰飞烟灭。既然这样,还担心什么呢?

滴答声的频率变慢了。费米笑了笑,命令技师再把操纵杆拉出来六英寸。

更多的科学家穿着冬天的厚重冬装——大衣、帽子、围巾和手套——登上了台阶。格雷格对安全措施的匮乏感到吃惊。没有人检查这些科学家的证件——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为日本效命的间谍。

在这些人中,格雷格认出了早已名声在外的齐拉特。莱奥·齐拉特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圆脸,有一头厚重卷曲的头发。他是个理想主义者,认为原子能可以把人类从苦力劳动中解放出来。看到原子能将用于战争,他的心情很复杂,但为了世界的永久和平,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加入了这个项目组。

操纵杆又被拉出来六英寸,滴答声的频率更快了。

格雷格看了看表,这时是十一点三十分。

突然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跳了起来。麦克休说:“该死。”

格雷格问他:“发生什么了?”

“哦,我明白了,”麦克休说,“射线的强度触发了安全机制,放下了紧急操纵杆,没什么大不了的。”

费米大声宣布:“我饿了,大家吃午饭吧。”他的意大利式英语非常难懂,格雷格听成了“我是匈牙利人,我们去午摊吧”。

这时候他们怎么还能想着午餐呢?但没人跟他争辩。“谁都不知道实验需要多久,”麦克休说,“也许要整整一天,趁可以去吃饭的时候,赶紧去吃吧。”格雷格被他们不紧不慢的态度急坏了,气得直想大吼大叫。

所有的操纵杆被重新插进了反应堆,锁进其既定位置。然后所有人都离开吃饭去了。

大多数人去了芝加哥大学校园里的餐厅。格雷格买了个烤奶酪三明治,坐在名叫威廉·伏龙芝的物理学家身旁。大多数物理学家都穿得很不讲究,伏龙芝却与众不同,他身着一套绿西装——扣眼、领衬、肩垫、肘垫和袋盖,都用棕色麂皮缝制。在格雷格的嫌疑人名单中,伏龙芝排得很靠前。他是德国人,但在30年代中期去了伦敦。他反对纳粹,但不是共产党——他是个社会民主党人。他娶了个搞艺术的美国女孩。吃饭时,和伏龙芝聊了一阵后,格雷格觉得没理由怀疑他:他似乎很喜欢住在美国,除了事业,对其他都兴趣不大。但谁也说不清,一个外国人内心的信仰究竟是什么。

吃完午饭,格雷格站在废弃的体育场上,看着千余个空旷的坐席,想到了乔治。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有个儿子——甚至对玛格丽特·科德里都保密,即便他很享受和她的亲密关系——但他想告诉自己的母亲。

不知为何,他感到非常骄傲——除了简单地让杰姬受孕之外,他什么都没为这个男孩做过,但他还是感到骄傲。他尤其感到兴奋。他似乎在开始某种冒险。乔治要长大,要学习,要改变,将来还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格雷格会一直守护着他,观察着他的成长,为他取得的成就而高兴。

下午两点,科学家们重新集合。走道里,监视仪器的科学家大约有四十来人。实验被小心地重置到了他们饭前的状态,费米不时过来看一眼仪器上的数字。

过了一会儿,他说:“把控制杆拉出来十二英寸。”

滴答声变快了。格雷格期待声音像上午一样逐渐平稳下来,但那种效果并没出现。滴答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发展成持续不断的咆哮声。

格雷格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描笔式记录器,这才意识到射线强度已经超过了计数器的最大值。好在计数器的数值范围是可调的。随着射线强度的增大,数值范围也不断扩展。

费米举起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反应堆到了临界状态。”接着,他笑了——却什么都没做。

格雷格想尖叫,该死的,赶紧关掉吧!可费米仍然在不紧不慢地看着描笔式记录器。费米的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链式反应发生了,但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他让反应发生了一分钟,接着又是一分钟。

麦克休喃喃地说:“我的上帝啊!”

格雷格不想死。他的理想是当上参议员。他想和玛格丽特·科德里一直腻在一起。他想看到乔治上大学。我的人生还没过完一半呢,可不能现在就死,他想着。

最后,费米命令把控制杆推回反应堆内。

计数器的滴答声慢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

格雷格的呼吸恢复了正常。

麦克休欢呼雀跃。“我们证明了这个理论,”他说,“链式反应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更重要的是,它是可控的。”格雷格说。

“是的,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这点更为重要。”

格雷格笑了。从哈佛的经验看,科学家都是如此:对于科学家来说,理论和现实无异,世界在他们眼里无外乎是个不甚精确的模型。

有人从草编篮里拿出一瓶意大利红酒和几个纸杯。科学家们每人都喝了一小口。这是格雷格不愿成为科学家的另一个理由:他们连找乐子都不会。

有人让费米在草编篮上签字。他在篮子上签了字,接着在场所有人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技师关掉监视器。人们互相道别,陆续离开。格雷格留到了最后,观察着这些人。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过道里只剩下他、费米和齐拉特三个人了。他看见费米和齐拉特,这两位伟大的科学家正在热烈握手。齐拉特是个圆脸胖子,费米是个瘦小的矮个儿。看到他们,格雷格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劳莱和哈代。

接着,他听见齐拉特说话了。“我的朋友,”他说,“我觉得,这将成为人类历史上黑暗的一天。”

格雷格琢磨不透:齐拉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格雷格希望父母能接受乔治。

这不会很容易。突然被告知有个隐瞒了六年的孙子,他们一定会紧张不安。他们也许会很生气。除此以外,他们还可能会轻视杰姬。但他们没有立场摆出倨傲的态度,格雷格苦笑——他们自己就生了个私生子——而这个私生子就是他,格雷格本人。但任何人遇上这种事都不可能保持理智。

乔治是个黑人,格雷格不确定这件事对父母的影响会有多大。在种族观念上,格雷格的父母还算开明,不像他们那一辈的大多数人,都把黑人称为黑鬼,但如果知道家里有个黑人血统的孩子,他们的想法也许就变了。

格雷格觉得,父亲可能比较难沟通,因此他决定先去找母亲谈一谈。

他趁圣诞节的几天休假去了布法罗母亲的家。玛伽在城里的高档住宅区有套面积很大的公寓。她一个人住,但有一个厨子、两个女仆和一个司机。她有一个装满了珠宝的保险箱和两个停车库大的衣柜。可她没有丈夫。

那天晚上,格雷格和母亲在公寓里一起吃了晚饭。他穿了件无尾礼服取悦母亲。“我喜欢看到你穿得有板有眼的。”母亲常说。他们吃了鱼汤、烤鸡,以及格雷格小时候最爱吃的桃子派。

“妈妈,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女仆倒咖啡的时候,格雷格紧张地对玛伽说。他生怕母亲听了会勃然大怒。他自己不害怕,只是为乔治感到担心。他琢磨着,也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感觉——相对于担心自己,更为儿女的成长和发展忧虑。

“什么好消息?”她问。

母亲近些年胖了不少,但四十六岁的她还是很耀眼。即便曾出现过几缕白发,她也让理发师巧妙地遮掩了。这天晚上,她穿着黑裙子,戴着钻石项链。

“非常好的消息,但我觉得也许会让你有点吃惊,请听了之后千万别发火。”

玛伽抬了抬眉毛,但什么话都没说。

格雷格从无尾礼服的衣兜,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乔治骑在一辆红色自行车上,车把上有一根丝带。自行车后面有一对使自行车不致侧翻的稳定轮。男孩看上去非常开心。格雷格跪在他身边,很自豪的样子。

格雷格把照片递给母亲。

玛伽审视着照片。过了一会儿,她说:“这辆自行车是你送给小男孩的圣诞礼物?”

“是的。”

她抬起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已经有个孩子了?”

格雷格点了点头。“他叫乔治。”

“你结婚了吗?”

“当然没有。”

她扔下照片。“天哪!”她怒气冲冲地说,“别斯科夫家的男人究竟是怎么了?”

格雷格非常失望。“为什么要这么说?”

“又一个私生子!又一个独自把孩子养大的母亲!”

格雷格意识到,母亲把杰姬当成了年轻时的自己。“妈妈,我当时只有十五岁……”

“你为何不能和别人一样呢?”她厉声说,“以耶稣之爱的名义,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有什么不好吗?”

格雷格低下头:“我没做错。”

他感到非常羞愧。在这之前,格雷格一直把自己视为始终被动的一方,甚至是落入父亲和杰姬圈套的受害者。母亲却没这么看。她说得没错。

他想都没想,就和杰姬上床了;杰姬告诉他,不用担心避孕的问题,他也就没多问;杰姬离开后,他又不敢直面自己的父亲。没错,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但既然到了可以和女人上床的年龄,就要承担因此造成的后果。

玛伽还在发脾气。“你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吗?‘爸爸在哪儿?他为什么不在这儿睡觉?我们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上黛西家去玩?’还有,上学以后别人叫你小杂种,你打过的架。该死的帆船俱乐部拒绝接纳你为会员时,你是多么生气啊!”

“我当然记得那些事。”

玛伽狠狠地往桌上砸了一拳,水晶玻璃杯晃了晃。“那你怎么能让另一个小男孩再遭受这样的折磨呢?”

“两个月前,我才知道他的存在。爸爸赶走了这孩子的母亲,最近我才和他们重逢。”

“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杰姬·杰克斯,是个女演员。”说着,格雷格拿出了另一张照片。

玛伽叹了口气。“很漂亮的黑人姑娘。”她平静了一些。

“她本来想当个女演员的,但我想,乔治的降生使她放弃了这个梦想。”

玛伽点了点头:“孩子比其他生活上的打击,更能让女人放弃自己的事业。”

在母亲眼里,女演员必须和对她的事业有帮助的男人上床,才能真正获得提升,格雷格想。她怎么能这么看问题呢?思考了一会儿,他释然了,在遇到父亲时,母亲只是一个夜总会里的驻唱歌手……

他不愿意走这条路。

玛伽问:“圣诞节,你送了她什么礼物吗?”

“一份医疗保险。”

“很聪明,比毛毛熊好多了。”

格雷格听到过道里传来脚步声。父亲来了。格雷格赶在父亲进门之前匆忙问母亲:“妈妈,你愿意和杰姬见一面吗?你愿意接受乔治当你的孙子吗?”

玛伽用手捂住嘴:“老天,我竟然当奶奶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震惊还是高兴。

格雷格凑近母亲,对她说:“我想让爸爸认这个孩子,请您帮帮我!”

玛伽还没来得及回答,列夫就走了进来。

玛伽对列夫说:“亲爱的,今天过得还好吗?”

他坐到桌前,看起来很暴躁。“所有鸡毛蒜皮都要向我汇报,能过得不好吗?”

“可怜的,你吃饱了吗?我可以马上为你做份煎蛋卷。”

“随便吃点就行了。”

乔治和杰姬的照片就放在桌子上,但列夫没有注意到。

女仆过来说:“别斯科夫先生,你想要杯咖啡吗?”

“不用,谢谢。”

玛伽说:“拿瓶伏特加来,等一会儿说不定别斯科夫先生要喝酒。”

“好的,夫人。”

格雷格注意到母亲对父亲的一喜一怒非常关切。这也许就是列夫在这儿,而不是在奥尔加那儿过夜的原因。

女仆回来时端着一个银质托盘,里面搁着一瓶伏特加和三个小酒杯。列夫依然喜欢用苏联人的方式喝温热的烈酒。

格雷格说:“爸爸,杰姬·杰克斯——”

“怎么又提她了?”列夫生气地问。

“是的,因为她的一些事情,你还不知道。”

列夫竖起耳朵。别人知道的事情他都想知道。“怎么了?”

“她有个孩子。”说着,格雷格把照片推到桌子那头。

“是你的吗?”

“孩子今年六岁,你认为呢?”

“她瞒得倒是很好。”

“她非常怕你。”

“她以为我会做什么,把那孩子煮了吃吗?”

“爸爸,我不知道——你很容易就能把人吓个半死。”

列夫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你学得也不赖!”

列夫指的显然是格雷格用剃刀吓唬格拉迪丝那件事。也许我的确擅长恐吓人,格雷格想。

列夫问:“为什么让我看这些照片?”

“我觉得,你也许会想知道自己有个孙子。”

“一个只想抓住有钱人的小演员生的孙子吗?”

玛伽说:“亲爱的!别忘了,我也只是个一心想嫁给有钱人的驻唱歌手。”

列夫非常生气,他瞪着玛伽。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柔和下来:“你说得对,我没有资格去评判杰姬·杰克斯。”

格雷格和玛伽看着列夫,对他突如其来的谦逊感到不解。

列夫说:“我也一样。在娶了老板的女儿奥尔加·维亚洛夫之前,我也不过是个来自彼得堡贫民窟的小人物。”

格雷格看了一眼母亲,发现母亲不易察觉地耸了耸肩,似乎在说: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列夫又看了一眼照片。“除了肤色,这孩子和我哥哥格雷戈里几乎一模一样。真是太奇怪了。我还以为这些皮肤黑黑的家伙都长得差不多呢!”

格雷格激动地问:“爸爸,你愿意见他吗?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见你的孙儿吗?”

“当然可以。”列夫拔掉瓶塞,往三个杯子里倒了伏特加,然后分别把杯子递给玛伽和格雷格,“顺便问一声,那男孩叫什么名字?”

“乔治。”

列夫举起酒杯:“为乔治干杯。”

三个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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