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堂(2/2)
手铐:没有指使,我就是下手没轻重,控制不了自己。
眼镜:你知道这么说的后果吗?
手铐:知道,但是我说的是实情。
眼镜:你知道你这么做,你的父母怎么过?
手铐:我打过我爸,过去跟他划清过界限,现在他们也跟我划清界限了。我进来两次,没人看过我。
眼镜:要为你自己负责。
手铐:能说的我都说了,让我睡一会。
眼镜靠在椅背上。
眼镜:按个手印。
他也一样,迅速变小,他在地上跑了起来,试图躲在椅子底下,眼镜抓住他的衣领拎起来,放进保险箱里。
我才发现,我的房间没有门,也许他们迟早会审问我,应该是这么回事儿,迟早得轮到我。但是他们要问我什么呢?我回想了一下,我偷过我爸的酒喝,我藏了五块钱,连姑鸟儿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呢?也许他想问我泥人在哪,但是他们是不是确实关心这个我有点说不清,不知道为什么眼镜给我的感觉好像他非常想知道,但是又不是特别关心。
我看了下大屋的墙,看看是不是有窟窿,一旦变小可以逃进去,可是墙都完好无损,像是刚刚砌好,没有缝隙。
眼镜把礼帽拿下来,挠了挠头发,他看上去是个中年人,可是头发完全白了,一根黑色的都没有,好像顶着一头面条。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重新把帽子戴上。我看见少年犯和姑鸟儿走了进来。我知道他们看不见我,我也没喊,我把脸贴在玻璃上,压扁了鼻子。
眼镜从屋角搬了一把椅子。
眼镜:坐。
两人坐下,姑鸟儿的腿悬在空中。
眼镜:什么问题,自己说一下。
两人没说话。
眼镜: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后面还有人,自己说一下。
少年犯:我不知道这儿是哪,为什么会来这儿。
眼镜冲着姑鸟儿。
眼镜:你知道吗?
姑鸟儿:我记得我掉进了冰窟窿里,他拉我,被我拽进来了。
眼镜拿起钢笔。
眼镜:时间地点。
姑鸟儿:半夜,影子湖。
眼镜:年份日期。
姑鸟儿:93年,日期我不记得,是个礼拜天。
眼镜:嗯,93年,说一下自己的问题。
少年犯:你赶紧放我们出去。我还有事。
眼镜:什么事儿?
少年犯:跟你说不着。
眼镜:找你妈?
少年犯的脸一下绷紧了。
少年犯:你认识我校长?
姑鸟儿冲着少年犯。
姑鸟儿:我妈也不见了。
眼镜:你的问题一会再说。柳丁,把你的问题说一说。
少年犯:你知道我妈在哪?
眼镜: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是你的问题我是掌握的,档案在我这里。
少年犯:什么档案?
眼镜:那个牧师,跟你有什么仇?
少年犯:我不认识什么牧师?
眼镜:我换个问题,你和赵戈新什么关系?
少年犯:你凭什么审问我?你是哪头的?
眼镜:我就是有这个权力。不用问我在哪头,你只需要知道我永远正确。
少年犯站起来,朝眼镜打去,他的拳头打中眼镜的下巴,穿过他的脸颊,腿撞在桌子上。
眼镜把桌子扶正。
眼镜:坐下吧,你和赵戈新什么关系?
少年犯:你是什么东西?影子?
眼镜:你和赵戈新什么关系?
少年犯盯着他看了一会。
少年犯:他是我们学校的德育老师。他是我的朋友。
眼镜:牧师的事情是他指使你的?
少年犯:不是,我只是和他一起钓鱼。
眼镜:你老实交代,我们的效率就高一点,这个女孩儿也能快点出去。
姑鸟儿在玩自己的发辫。
少年犯:这事儿跟她更没关系了。
眼镜:有关系,如果不是你,她也不会到这里来,她不是跟着你走到这儿来的?
姑鸟儿:是你捅了林牧师吗?
少年犯:就是这个关系?
眼镜:这就是莫大的关系,人和人还需要什么关系?跟你说清楚,你今天来了,是出不去了,你妈在哪,跟你也没有关系了,因为你不会有机会去找,但是如果你好好交代,能少受罪,这个女孩儿也可以走。
少年犯:你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我和她不认识,你拿她要挟我?
眼镜:跟你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女孩儿正在呛水,变冷,身上的棉服被水浸透,然后沉到湖底,还有另一个男孩儿,他也一样。
姑鸟儿:我哥也来了?
眼镜:他随后跳了下来,他以为自己是游泳冠军。
少年犯:我就看他有点傻。
姑鸟儿:我哥才不傻,是你干的吗?
少年犯:你妈去哪了?
姑鸟儿:因为林牧师死了,我妈就走了,去哪了我不知道。
少年犯:你比我强,我都没见过我妈。
姑鸟儿:你为什么要捅林牧师?
少年犯:我也不知道,我想走,想去找我妈,想老赵也走,可能是我想偏了。
姑鸟儿看着他,看了好一会。
姑鸟儿:你以后能改好吗?
少年犯:我不知道,但是我干完了就知道做错了,可能是下了大雪,在大雪里我看不清东西,如果不下雪,我可能能看清点。
眼镜:是赵戈新指使你的吗?
少年犯:我爸姓什么?
眼镜:不知道。
少年犯:我应该姓什么?
眼镜:不知道,我问你是赵戈新指使你的吗?
少年犯:我妈活着吗?她现在过得好吗?有孩子吗?我有弟弟妹妹吗?
眼镜:不知道,你要抓紧时间,这个小女孩和她的哥哥正在往下沉。
少年犯:不是他指使的,事儿是他说的,我自愿干的,他不想让我干。
眼镜:真话?
少年犯:真话。
眼镜:有个姓江的,你认识吗?
少年犯:不认识,听老赵提过,我们准备去北京和江会合。
眼镜:你们根本找不到江,老赵给你的电话和地址都是过期的。
少年犯:不可能。
眼镜:江早就抛弃了赵戈新,赵戈新不愿意相信,没有人要杀林牧师,是赵戈新听了他的布道,关于林牧师的故事都是他听布道听来的,他觉得林该死,因为林得到了宽恕。
少年犯沉默了几秒钟。
少年犯:老赵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我不相信你。
眼镜:可以。最后一个问题,你愿意指认他吗?
少年犯:我不可能出去了,是吗?
眼镜:是,你已经沉在湖底。
少年犯:这个女孩儿出去之后,能找到家吗?
眼镜: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少年犯:如果你知道我妈的下落就告诉我吧,算我求你。
眼镜:我知道,你愿意指认他吗?
少年犯点点头。
少年犯冲着姑鸟儿。
少年犯:小孩儿,你原谅我吗?是雪下得太大了,你知道吧。
姑鸟儿玩着发辫不说话。
少年犯:原谅我吗?
姑鸟儿抬起头。
姑鸟儿:你妈长什么样?
少年犯:我妈很漂亮,方脸,苗条,长头发,一只耳朵有点抽,但是不耽误她好看。
姑鸟儿:我好像见过,但是有点想不起来了。
眼镜:按个手印。
少年犯冲着姑鸟儿。
少年犯:如果你找到她,告诉她,我没忘了她,虽然我没见过她,但是我没忘了她,我的身上还有她的气味,我没喝过她的奶,但是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舍不得我,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她不能陪着我长大。
少年犯蘸了点印泥,准备按手印。
姑鸟儿:别按。
眼镜:你什么意思?
姑鸟儿:这大个儿要干吗去?
眼镜:他的时间到了。
姑鸟儿:没觉得,他得跟我一起出去。
姑鸟儿转向少年犯。
姑鸟儿:你妈得你自己找,我可替不了你。
眼镜:你是聋子?没听见我的话?你的肺子已经一半都是水,离淹死还有几秒钟。
姑鸟儿: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眼镜:这里我说的算,你没看出来?
姑鸟儿:我只听我妈的,还有我哥,我哥我听一半,你是什么东西?你说你永远正确,林牧师说过,自以为没罪的人最可疑。
眼镜把面前的材料立起来,垛了垛。
眼镜:那就这样,先到这里,你们甭着急了。
少年犯:你走吧,这是我和他的事儿。这家伙是个影子,你没听见他说话没有回声?
姑鸟儿从袖子里拿出我的手电筒。
姑鸟儿:好像还有点电。
姑鸟儿冲着眼镜打开手电筒,光束罩在他身上,他哆嗦起来。
眼镜:闭了!
姑鸟儿:不介,你凭什么欺负人?
眼镜猛烈地摇晃脑袋,礼帽掉了下来,透过衣服,光里面是一片鱼鳞。
眼镜的眼镜和衣服不见了,露出巨大的尾巴,如同船锚,背后有三对黑色的鳍。胸前有两只干瘦的爪子,紧紧抓着写好的材料。它发出尖利的叫声,好像被鱼钩钩中了下巴。
少年犯抓住它的一只鱼鳍。
少年犯:我妈在哪?
水漫了进来,突如其来,一下就把姑鸟儿和少年犯顶了起来,玻璃墙没了,我被卷进了水里,铁床沉向水底,痰桶飘了起来。我奋力朝姑鸟儿的方向游,她也看见了我,朝我挥手,她好像在朝我大喊,可是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大鱼抱着材料朝保险箱游去,少年犯扯住它的鱼鳍不放手,姑鸟儿抱住它的尾巴,我将将捉住姑鸟儿的脚踝,那只经常被三姑敲打的脚踝。大鱼左右摇摆,甩不掉我们,便抻着嘴朝少年犯咬去,它的牙齿如同碎玻璃,咬住了他的左肋,我看见他一阵颤动,血从身体里飘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副手铐,一半拷在自己手腕,一半穿过鱼鳍,“咔嚓”一声锁住,鱼鳍涌出一股黑血。他摇动另一只手掌,示意我们松手,可是姑鸟儿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她瘪着嘴唇,小手挂在鱼尾的鱼鳞上。大鱼弓起身子推着保险箱飞速地向湖底游去,我感到水像刀片一样割着我的脸巴子,水越来越重地压着我的前胸。湖底有一个洞,水流在上面盘旋,流沙注入其中,大鱼把保险箱扔到里面,自己也想钻进洞口,可是少年犯扭过身子,把它挡住,它咬住少年犯的胸脯,往洞里猛拱,我发觉自己的脚已经触到湖底的淤泥,便死死地拖出它,不让它进去。它突然有了脖子,眼珠突出,伸嘴来咬姑鸟儿,我把姑鸟儿一拽,它咬了个空,我看见它的眼神里都是疯狂的恐慌,仿佛如果再不进地洞去就要枯死。它一口咬断了自己的尾巴,我和姑鸟儿一下子被弹了出去,我抱住姑鸟儿,看见少年犯紧紧地抱着大鱼的身子,手铐在水流中闪闪发亮,他朝我们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它拖着一半的身体把他带进了洞里,残缺的尾巴露出鱼骨,好像折断的树干,很快消失不见,洞口转瞬被淤泥掩上。我的嘴里开始呛水,我抱着姑鸟儿向上浮,氧气没有了,我吐出一口水,吸进来一口水,闭上了眼睛。
一只鸟。麻雀,大概是麻雀,踩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它已经跳开了,在雪地上轻巧地走着,离我大概两步远停住。我的半条腿在水里,水没有结冻,淙淙地流着,我扭头,看见姑鸟儿躺在我身边,正在想要坐起来。透过枯草,我看见远处的影子湖,一片冰封,这里大概是不为人知的一条暗流,竟然没有上冻,水也有点温热。我想大概水和影子湖也是相通的,在艳粉街住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姑鸟儿已经坐起来,看着我说,出来了?我说,啊,好像出来了。姑鸟儿说,那个怪鱼还是跑了?我说,是,但是只剩下半条命。姑鸟儿说,那个大个儿没上来?我说,嗯。姑鸟儿说,万一他上来了呢?湖这么大。我和姑鸟儿四下找了找,麻雀飞走了,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影子湖上都是雪,平整得像镜子,一个脚印都没有。姑鸟儿说,你说那个大个儿能不能在别处上来了?我说,可能,谁知道影子湖最远能通到哪。姑鸟儿说,他流血了吗?我说,没看清,也许是游走了,也许已经把怪鱼拖了上来晾干了,那小子挺有劲儿。她说,他好像托付我点事情。我说,嗯,答应人家就别忘了。姑鸟儿说,那个泥人我放在阁楼里,我有点想起来了,那个泥人在哪?我说,在光明堂,没有带出来。她说,那个泥人挺好的,有机会应该去拿回来,还能找到吗?我说,咋不能?一定在某个地方,不会消失的。姑鸟儿哭了,我第一次见她哭,她搂着我的胳膊大声哭起来,眼泪把我的袖子弄湿了。她说,光明堂倒了,我妈其实挺迷糊,你说她能找回来吗?我说,肯定能,走出去难,回来容易。她说,大个儿他妈就没找回来,就丢了。我说,三姑不一样,三姑很机灵,心里有数着。她说,她在外面没有食堂,吃啥?我说,满世界都是馆子,比食堂好吃多了。她说,她能忘了我不?我说,哪能?她兜里揣着《圣经》,念一遍就想起你一回。姑鸟儿把眼泪擦了擦,渐渐不哭了,太阳高悬着,照着树枝上洁白的雪,那雪只和阳光和风接近,看上去十分安宁。姑鸟儿说,你听见我肚子叫了吗?我说,到家给你下碗面条。她说,你还会下面条?我说,最拿手了。
雪停了,天空晴朗,好像艳粉街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实话,我从来没下过面条,但是我可以稍微试试,应该并不难。也许我们推门进屋,就看见父亲歪在炕上,炉火温热,他已经睡熟,那我就应该下三碗,每碗都有鸡蛋和葱花。路途笔直,我拉起姑鸟儿手,沿着湖岸,朝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