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1/2)
菲利普盼望回到住所时能接到诺拉的来信,但什么也没有,第二天早晨仍然没有收到她的片言只语。这种沉默使他烦躁不安,同时又惊慌不已。自从他去年六月到伦敦来之后,他跟诺拉天天碰头见面。可是他一连两天都没去看她,也没有说明原因,诺拉一定会觉得奇怪。菲利普不知道她是否不巧看见他跟米尔德丽德在一起了。想到诺拉会感到伤心或者不愉快,他于心不忍,于是决定当天下午去拜访她。他几乎有点想要责怪诺拉的意思,因为他竟让自己跟她保持这么亲昵的关系。一想到要继续保持这种关系,他心里就充满厌恶。
菲利普在沃克斯霍尔大桥路的一幢房子的三楼为米尔德丽德租了两个房间。那儿声音嘈杂,不过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喜欢窗外来往车辆的喧闹声。
“我可不喜欢缺乏活力的街道,整天街上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儿,”米尔德丽德说,“给我一点儿生活的气息吧。”
接着,菲利普硬着头皮来到文森特广场。他按铃的时候,内心充满忧虑。他心神不安地感到自己亏待了诺拉。他生怕受到诺拉的责备。他知道诺拉脾气急躁,而他又不喜欢争吵。也许最好的办法还是坦率地告诉诺拉,米尔德丽德现在又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他对她的爱仍像先前一样狂热。他感到十分内疚,但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诺拉的了。他想到诺拉会感到极端痛苦,因为他知道诺拉是爱自己的。以前她的爱曾使他感到相当得意,而他对此也不胜感激。可是如今这种爱却令人无比厌恶。她不应该遭受他强加给她的痛苦。他暗暗地问自己,现在她会怎样接待自己呢?当他沿着楼梯朝上走的时候,她可能出现的各种举动都掠过他的心头。他敲了下门。他感到脸色发白,不知道该如何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
诺拉正在奋笔疾书,但菲利普一跨进房间,她便霍地站起身来。
“我听出是你的脚步声。”她大声说,“这几天你躲到哪儿去了?你这个淘气鬼!”
她喜气洋洋地朝菲利普走来,用两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她见到菲利普感到很高兴,菲利普吻了她,然后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说他真想用茶点。诺拉连忙拨弄炉火,好让壶里的水快点烧开。
“我最近忙得不得了。”他心虚胆怯地说。
接着诺拉兴高采烈地说起来,告诉他自己受托为一家以前从未雇用过她的公司写一篇言情小说。为此,她可以拿到十五个畿尼。
“这笔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来告诉你咱们该干些什么。咱们自己花钱去做一次短途旅行,到牛津去玩一天,好吗?我很想去看看那儿的几所学院。”
菲利普凝视着她,察看她的眼睛里是否有一点责怪的神色。但是,她那双眼睛跟往常一样,显得那么坦率,那么愉快:见到他,她感到欣喜万分。他的心直往下沉。他不能把那个无情的事实告诉她。诺拉给他烤了点面包,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然后才递给他,好像他是一个孩子似的。
“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吃饱了吗?”她问道。
他点点头,面露笑容。她为他点了支烟。接着,就像她平时喜欢的那样,走过来坐在菲利普的膝盖上。她的体重很轻。她身子后仰,偎依在他的怀里,甜蜜幸福地叹了口气。
“对我说些亲切的话儿。”她嘟囔道。
“要我说些什么呢?”
“你可以尽力想象,说你有些喜欢我。”
“你知道我喜欢你。”
这会儿,他实在不忍心把那件事告诉诺拉,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安宁地度过这一天。也许,他可以写信告诉她。在信里讲比较容易。想到她会痛哭流涕,他就于心不忍。诺拉要他吻她,然而在接吻的时候,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想起了米尔德丽德那苍白的、薄薄的嘴唇。米尔德丽德的模样时刻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好似一个无形的、但比人影更为充实的形体,这种景象不断地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今天话很少。”诺拉说。
在他们俩之间,她的嘴碎饶舌总被用来说笑打趣。他回答说:
“你从来不让我有插嘴的机会,因此,我已经没有讲话的习惯了。”
“可是,你也没有在听我说话呀,这样很不礼貌。”
他脸有点发红,不知道她是否已隐隐觉察出自己内心的秘密。他局促不安地把目光移开。这天下午,诺拉身体的重量令他厌烦,他不想让她碰到自己。
“我的脚发麻了。”他说。
“真对不起,”她从他腿上跳起来,大声说,“要是我改不掉这个坐在绅士们膝上的习惯,那就非得节食减肥不可了。”
菲利普煞有介事地在地板上跺跺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他站在壁炉前面,这样诺拉就无法再坐在他的腿上了。诺拉讲话的时候,他觉得她顶得上十个米尔德丽德,诺拉给他带来了更多的乐趣,跟诺拉谈话也使他更为愉快,诺拉比米尔德丽德头脑聪明,而且性情也好得多。她是个善良、勇敢、诚实的小妇人。而米尔德丽德呢,他苦涩地认为,这些形容词她一个也配不上。如果他有一点头脑的话,就应该一心一意地守着诺拉,她一定会使他感到幸福得多,而不像他跟米尔德丽德在一起时那样。不管怎么说,诺拉爱他,而米尔德丽德只是感激他的帮助而已。可是归根到底,重要的还是与其被人爱还不如爱别人,他真心实意地思念着米尔德丽德。他宁可只跟米尔德丽德待上十分钟,也不愿跟诺拉待整整一个下午,在米尔德丽德那冰凉的嘴唇上吻上一吻,也比吻遍诺拉的全身更加宝贵。
“我实在无法克制。”他心里暗想,“米尔德丽德已经被铭刻在我的内心深处了。”
即便她无情无义,生活堕落,俗不可耐,即便她头脑愚蠢、心思贪婪,他也毫不在乎,仍然爱她。他宁可跟这一个过痛苦悲惨的日子,也不愿跟那一个过幸福美满的生活。
他站起来要走的时候,诺拉漫不经心地说:
“噢,我明天会见到你的吧?”
“会的。”他回答说。
他知道自己不能前来,因为他要去帮米尔德丽德搬家。可是,他没有勇气说出口来。他决定给诺拉发份电报。米尔德丽德上午去看了那两个房间,相当满意。午饭以后,菲利普跟她一起去海伯里。她有一个箱子用来放衣服,另一个箱子里装些零星杂物,坐垫、灯罩、相片镜框等等,她曾想用这些东西把原来那套租赁的房间布置得像个家的样子。此外,她还有两三个大纸板箱。不过,这些东西至多也只够堆放在四轮出租马车的车顶而已。他们坐在马车上经过维多利亚大街的时候,菲利普蜷缩在马车的后座上,免得被万一碰巧路过这儿的诺拉撞见。他没有得到拍电报的机会,而电报也不能在沃克斯霍尔大桥路的邮政局里拍,因为诺拉会对他在那个地区干什么感到纳闷。况且,要是他人在那儿,就没有借口不到附近她的寓所所在的那个广场去。他决定最好还是花上半个小时去看她一次。但是,这件非做不可的事却叫他感到恼火。他很生诺拉的气,因为正是诺拉才逼得他采取这种庸俗卑鄙的手段。不过,跟米尔德丽德待在一起,他心里感到乐悠悠的。帮她打开行李时,他不禁笑了起来;他把米尔德丽德安顿在这样一处由他找到、并由他付房租的住所里,心里体验到一种美妙的占有感。他可不愿让她费力操劳。为她做点儿事是一种乐趣,而她自己也不愿做别人似乎渴望替她做的事。他为她从箱子里把衣服取出来摆好。米尔德丽德并没有打算再出去,所以他便给她拿来拖鞋,并替她脱下靴子。他为自己履行奴仆的职责而感到欣喜不已。
“你可把我宠坏了。”米尔德丽德在他跪着为她解开靴子的纽扣时这么说,一边充满柔情地抚摩着他的头发。
他抓起她的双手吻了起来。
“有你在这儿,真叫人感到愉快。”
他整理坐垫,摆好相片镜框。她还有几个绿色的陶罐。
“我会给你弄些花来放在里面。”他说。
他得意地四下打量着自己干的活儿。
“我不打算再出去了,我想还是换件茶会礼服。”她说,“帮我从后面解开纽扣,好吗?”
她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好像菲利普也是个女人似的。她一点也不把菲利普的性别放在心上。可是,菲利普对她这句话所表示出的亲昵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手指笨拙地解开她衣衫上的钩眼扣。
“在第一次走进那家点心店的那天,我可没想到现在会来给你做这种事。”菲利普强装欢笑地说。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的。”米尔德丽德回答说。
她走进卧室,套了一件镶满廉价花边的淡蓝色茶会礼服。接着,菲利普把她安顿在一张沙发上,去替她沏茶。
“恐怕我不能在这儿跟你一起喝茶了,”他不无抱歉地说,“我有一个讨厌的约会。不过半个小时以后我就回来。”
如果米尔德丽德问起是什么样的约会,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米尔德丽德并没有流露出一点儿好奇心。他在租赁房间的时候,就预先订好了两人的饭菜,并提出要跟她一起安安静静地过一个晚上。他一心急着要赶回来,便搭乘电车走沃克斯霍尔大桥路。他想最好还是一见面就对诺拉讲明他只能待几分钟。
“嗨,我只有向你问声好的时间,”他刚跨进诺拉的房间,就这么说,“我忙得要命。”
诺拉把脸一沉。
“哎哟,怎么啦?”
诺拉竟然逼着他说谎,这使他非常恼怒。他回答说医院里有一场示范教学,他一定得参加。就在说话的当儿,他觉得自己脸红了。他认为诺拉脸上似乎显出不相信他的神情,这使得他越发恼火。
“哦,好吧,这没关系,”诺拉说,“明天一天你可以陪我。”
菲利普神色茫然地望着她。明天是星期天,他一直盼望着在这一天跟米尔德丽德待在一起。他对自己说,就是出于起码的礼节,他也应该那样做,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一所陌生的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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