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外婆(2/2)
“我阅读量很大。”
“我们以前不想带你离开这里。”他小声说。
“因为你不想带我离开妈妈?”
“因为我们不想让你离开你的外婆。”
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雪花密密地落在奥迪的挡风玻璃上,面前的世界似乎消失了。爱莎握着爸爸的手。爸爸更紧地握着她的。
“对父母来说,要接受自己不能永远保护孩子免受所有伤害,很难。”
“孩子们也很难接受这件事。”爱莎轻抚他的脸颊。他抓住她的手指。
“我是个很没主意的人。我知道这让我成为一个不称职的爸爸。我总担心,在你开始跟我们住得更久之前,我应该生活得更有条理。我以为那是为了你好。父母常常会这样,我想,我们让自己以为,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孩子。而孩子不会因为父母忙于其他事情就停止成长,要让我们承认这一点很痛苦……”
爱莎用前额靠着他的手掌,小声说:“你不用做一个完美的爸爸,爸爸。但你必须得做我的爸爸。你不能要求妈妈比你做更多,只因为她碰巧是个超级英雄。”
爸爸把鼻子埋进她的头发。
“我们只是不想让你成为那种,有两个家但在每个家里都像是客人的孩子。”他说。
“你从哪儿知道的?”爱莎不屑地哼哼。
“我们的阅读量也不小。”
“作为聪明人,你和妈妈有时候真的超级笨。”爱莎笑了,“但不用担心我们住在一起时会怎样,爸爸。我保证我们能让事情变得超级无聊的!”
爱莎告诉他,因为妈妈、乔治和“小半”都还在医院,所以要在他和莉丝特家里庆祝爱莎的生日。爸爸点点头,试着让自己看上去不怎么困扰。然后爱莎又对他说,她已经打电话给莉丝特安排了。爸爸试着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有压力。然而,当爱莎说他可以负责做邀请卡时,他就冷静多了。因为爸爸立即开始思考起合适的字体,而字体对爸爸的安抚效果特别好。
“但必须今天下午就准备好!”爱莎说。爸爸保证会搞定的。
那些邀请卡最终在三月才做好。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看到爸爸有些迟疑和紧张,爱莎在跳下车前打开了爸爸的音响,让他可以听一会儿他那些烂音乐。但出来的不是音乐,爱莎听了两三页的内容才明白过来。
“这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的最后一章。”她终于说出口。
“是本有声书。”爸爸尴尬地承认。
爱莎盯着音响。爸爸仍专心握着方向盘,即使奥迪已经停下好一会儿了。
“你小时候,我们总是一起看书。我始终知道你每本书看到哪一章。但你现在读得太快了,总是能追上所有你喜欢东西的最新进度。《哈利·波特》看起来对你很重要,我想了解对你重要的东西。”他红着脸,低头看着喇叭。
“你现在和布里特-玛丽相处得很好。但这其实有点儿可惜,因为我听这本书的时候,想到可以在合适的机会下称呼她为‘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女人’[1]。我觉得那会让你大笑的……”
的确有点儿可惜,爱莎想。这是爸爸说过的最有趣的事,这件事点燃了他,让他突然变得活泼生动。
“你知道吗,《哈利·波特》还拍了部电影?”
爱莎宽容地摸摸爸爸的脸颊。
“爸,我爱你,真的。但你不会是住在山洞里吧?”
“你已经知道了?”爸爸有点儿惊讶地问。
“每个人都知道,爸爸。”
爸爸点点头。“我平时不看电影,但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看《哈利·波特》,你和我?这电影很长吗?”
“有七本书,爸爸。八部电影。”爱莎谨慎地说。
爸爸现在看上去又压力很大很大了。
爱莎抱了抱他,然后下车。雪地反射着阳光。
阿尔夫吃力地在大门外走着,努力不让自己磨平了的鞋子打滑,手里拿着一把雪铲。爱莎想到不眠大陆的传统,要在自己过生日那天送出礼物,于是决定明年她要送阿尔夫一双鞋。不是今年,因为今年他会得到一把电动螺丝刀。
布里特-玛丽的门开着。她穿着她的印花外套。爱莎在玄关的镜子里看见她正在卧室铺床。门口有两个行李箱。布里特-玛丽拉直床单上的最后一道皱褶,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到玄关。
她看着爱莎,而爱莎看着她,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她们同时开口:“我有封信要给你!”
然后爱莎说“什么”,与此同时布里特-玛丽也说“你说什么”,场面一度混乱。
“我有封你的信,外婆写的!之前就粘在楼梯那辆婴儿车下的地板上。”
“哦,哦。我也有封信要给你。在洗衣房的烘干机里找到的。”
爱莎歪了歪脑袋,看着行李箱。
“你要出去吗?”
布里特-玛丽有点儿紧张地将双手交叠在腹部,看上去想要掸一掸爱莎的外套袖子。
“对。”
“去哪里?”
“我不知道。”布里特-玛丽承认。
“你去洗衣房干什么?”
布里特-玛丽抿了抿嘴。
“我总不能不铺床,不清理烘干机就出门吧,爱莎?想想我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可不能让人觉得我是什么野蛮人!”
爱莎咧嘴笑了。布里特-玛丽没有笑,但爱莎觉得她也许在内心偷笑。
“是你教酒鬼唱那首歌的对吗?就是她在楼梯上吵闹的时候唱的。然后酒鬼就会完全平静下来去睡觉。你母亲是歌手。我不觉得酒鬼能凭空唱出那种歌。”
布里特-玛丽更紧地合着双手,紧张地揉着婚戒留下的白印。
“大卫和佩妮拉小时候喜欢听我唱这首歌。当然他们现在不记得了,但他们以前非常喜欢,真的。”
“你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布里特-玛丽,对吧?”爱莎笑着说。
“谢谢。”布里特-玛丽迟疑地说,像是被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
然后她们交换了信。爱莎的信封上写着“爱莎”,布里特-玛丽的信封上写着“老太婆”。爱莎还没要求,布里特-玛丽就大声读出了她的信。这样的她很好,布里特-玛丽。当然信很长。外婆有很多要道歉的事情,比这些年来大多数人该向布里特-玛丽道歉的原因多得多。对雪人的事说抱歉,对烘干机里的毯子毛球说抱歉,对外婆那次不小心拿彩弹枪打了布里特-玛丽说抱歉——外婆那时候刚买彩弹枪,只是在阳台上“稍微测试一下”。显然,有一次她打中了布里特-玛丽的屁股,而布里特-玛丽正穿着她最好的裙子。如果污渍是在屁股上,就很难用胸针盖住它了,因为在屁股上别个胸针太不文明,外婆说现在她理解了。
但最重要的道歉放在了信的末尾,布里特-玛丽读到这里时声音哽咽,所以爱莎不得不靠近了自己去看。
对不起,我从未对你说过,肯特配不上你,因为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就算你是个老太婆!
布里特-玛丽小心地折起信,边缘对得很整齐。然后她看着爱莎,努力露出一个正常的微笑。
爱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外婆知道你会填完楼下的填字游戏。”
布里特-玛丽摆弄着外婆的信,有点儿不知所措。
“你怎么知道是我填的?”
“用的是铅笔。外婆总说你是那种去度假前一定要铺好床,两杯酒下肚才能接受用墨水做填字游戏的人。而我从来没见你喝过酒。”
她指着布里特-玛丽手中的信封,里面还有别的东西,丁零当啷响的东西。布里特-玛丽打开封口,拉远了瞥着里面,就好像她怕外婆本人会突然跳出来大吼一声“哇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她凑近脑袋,拿出了外婆的车钥匙。
爱莎和阿尔夫帮她把行李搬下去。雷诺一下子就发动了。布里特-玛丽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爱莎见过的最深的一口气。爱莎把脑袋从副驾那侧探进去,用盖过引擎的声音大喊:“我喜欢棒棒糖和漫画!”
布里特-玛丽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语句卡在了喉咙里。爱莎咧嘴一笑,耸了耸肩,接着说:“我就是说说。如果你还有多余的糖和漫画的话。”
布里特-玛丽用印花外套的袖子擦干她湿润的眼睛。爱莎关上门。然后布里特-玛丽就开车走了。她不知道去哪里,但她将会去见识这个世界,将去感受风吹过她的头发。她将用墨水填出她未来所有的填字游戏。
但那完全是另一个童话故事了。
阿尔夫待在车库,在她从视野中消失后还看了许久。那个晚上他整晚都在铲雪,第二天大半个早上也是。
爱莎坐在外婆的衣橱里,闻起来有外婆的气味,整栋楼都有外婆的气味。外婆的房子很特别,即使时间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仍然不会忘记它的气味。装着她最后一封信的信封闻起来和这栋房子一样,有烟草、猴子、咖啡、啤酒、百合花、清洁剂、皮革、橡胶、肥皂、酒精、蛋白棒、薄荷、红酒、轮胎、木屑、灰尘、肉桂卷、烟、海绵蛋糕粉、服装店、蜡油、欧宝、洗碗布、梦想、云杉、披萨、香料热红酒、土豆、瑞士蛋白酥、香水、花生蛋糕、玻璃和婴儿的气味。有外婆的气味,闻上去有那个最疯狂最美好的人的气味。
爱莎的名字几近齐整地写在信封上,显然外婆真的很努力不想写错字。结果不怎么样。
信的第一句话是:“‘包’歉,我不得不死去。”
那天,爱莎原谅了她的外婆。
[1]在“哈利·波特”系列里,大反派伏地魔被称为“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