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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未相识的恋人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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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记忆到底能不能选择?我的答案是能,我试过。记忆是可以被操控的,只要心够诚,所谓的真相也会为你让路。相信即真相。我相信黄姝是完美的,美到大千世界都容不下她。

军训、运动会、摸底考试,转眼两个月时间就过去了。十三岁那年开始,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每晚躺在床上,把想黄姝当作固定的睡前活动,黄姝似乎也在默契地配合,出现在我生活中的频率越来越低,每次还永远有冯雪娇和秦理在身边。黄姝让我明白,她是被平分的,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那年的黄姝,十五岁,身高一米七二,右边虎牙比左边更尖一点,大笑时特别明显。立秋后不久,她把一头长卷发染成了淡紫色,开玩笑说因为自己是“紫”薇。她喜欢喝珍珠奶茶,最爱吃的零食是麦丽素和大蟹酥,麻辣烫只吃豆制品,讨厌香菜、芹菜、茼蒿,不太喜欢吃肉。夏天更爱穿牛仔短裤多过裙子,双腿笔直,脚踝纤细。右眉梢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很淡。绑马尾辫的时候,喜欢抿着嘴咬自己辫子的尖尖,做不出题的时候,总爱抠手指,或者不停地弹自己脑崩儿。关于那年的黄姝,我了解她几乎所有习惯,知道她很多秘密,而她却不知道,她就是我的秘密。

上了初中,十三四岁的大家好像一下子都不愿再把自己当孩子,纷纷踊跃地投身到成人世界的规则中去,竟游刃有余。成绩好的不会跟成绩差的玩,穿耐克篮球鞋的不会跟穿假皮足的玩,长相好看的男女生永远更受欢迎。但有一个规律在我发现以后比较吃惊,那就是家庭条件越好的学生,成绩也相对越高,两样竟成正比。这点我一开始没想通,还是冯雪娇跟我解释说,大家私下都在外补课,很多老师会在自己的补课班里提前讲周练测试的题目,补过课的当然考得好,补得越多成绩越高,花钱也越多呗。咱班前五名,每个人每月的补课费至少都得一千五。听到那个数字,我极为震惊,我不确定我爸妈两个人一个月赚的钱加起来有没有那么多。冯雪娇读出我的吃惊,继续说,补课花一千五有什么的?李扬脚上那双篮球鞋,就一千六,乔丹的。我弄不明白,冯雪娇是怎么懂得这些的,在她替我普及什么是耐克、阿迪、乔丹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最贵的牌子是李宁呢,一双跑鞋就要三百多,我唯一的一双还是考上育英后我妈下狠心买的,雨雪天我都舍不得穿。冯雪娇越说越来劲,说别看班里穿耐克鞋的同学不少,其中一半都是假的,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冯雪娇说,你同桌方柳穿的就是假鞋,跟她的人一样假。我问冯雪娇,那你的鞋是真的吗?冯雪娇大惊失色,当然是真的!这是我杰克叔叔从美国寄回来的,你说是不是真的!我以为她在说《泰坦尼克号》,问她,哪个杰克?冯雪娇说,我妈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一个美国人。我又问她,那你也补课了吗?冯雪娇突然低下头说,就数学跟英语,别的没补。我质问她,为什么没告诉我?冯雪娇像是羞愧地说,我以为你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去,我就没说。我想了想说,也是。

家教、乔丹鞋、美国,这些词语听起来都距离我那么遥远,就像我跟黄姝之间一样。好在那些我并不眼馋,不是所有遥不可及的东西都非要碰上一碰,不属于你自有道理。当时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在育英安安稳稳地过上六年,只要中间不被淘汰,不用参加中考,便万事大吉。可惜,上初中后的第一次大考就打破了我的这种幻想,全班排名三十三,一共五十二人。我只有语文成绩相对突出,数理化几乎垫底,照这个排名,两年半后我就得从育英初中滚蛋。为此,班主任崔老师还特意找我妈谈了一次话。我妈后来回家跟我说,你们崔老师挺欣赏你,夸你作文文笔好,思想也成熟,她想让你当语文课代表,但是你数理化太拉分了,替你可惜,她希望咱也能去补课。最为难我妈的那句话还哽在喉咙里没出声时,被我抢了先说,妈,我不补课,也能学好。我妈眼睛红了,摸摸我的脑袋,回客厅串串儿去了。搬家以前,我们家住的是三十六平方米的套间,唯一的卧室我爸妈住,我的“那间”是我爸用胶合板隔出来的,我从三岁睡到十二岁。我爷爷以前在厂里当领导,退休前分到一套三居室。自从我随爸妈搬到爷爷的房子照顾他,我才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搬家过程中,我妈还翻出一台尘封多年的老三洋录音机,据说是他们俩当年的定情信物,很大,有两个卡带槽,能用来翻录,我妈把它送给了我。

有了自己的房间跟录音机,我别无奢求,当时对自己的生活已再满意不过。

初一上学期期末考试前,我在午休时去少儿班找过秦理几次,让他给我免费补课。秦理站在走廊的窗台上,给我讲数理化。我的问题太多,也不知道他是不耐烦,还是嫌我太笨,总是每隔一会儿就用双手揉太阳穴,说自己看带字的就头疼。他叫我把题念给他听,然后他再给我讲出来,全程不能让他沾笔纸。我问他,这么下去怎么行?秦理说,他已经没法参加竞赛集训,已经退赛,连平常的考试也漏了很多次。少儿班是淘汰制,每学期都会淘汰一两个人,秦理说,可能快轮到他了。我安慰说,你是天才,等病好了再追回来就行。秦理说,淘汰了也挺好,本来他们就怕我,他们都知道。我问,知道什么?秦理说,知道我是谁。

有那么两次,黄姝突然出现在育英初中校门口,秦理陪她一起等。都是冯雪娇无聊了打电话叫黄姝来的,而黄姝又总是愿意迁就她。黄姝仅仅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也一样能引起巨大的骚动。男生推着车走出校门,突然见到一个跟自己平日看惯的短发校服女生有天壤之别的异色,都忍不住驻足,而女生大多嗤之以鼻。在黄姝等我和冯雪娇出来之前,有好几个初三年级男生搭讪,多亏门卫齐阿姨将男生们都轰走,谴责他们不学好丢育英的脸,要检举到德育处,可随后马上又将矛头指向黄姝,阴阳怪气地问,你哪个学校的?站育英门口干吗?她的口气,好像黄姝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是来自西塔红灯街的站街女。黄姝说话总是很小声,回答说,我等我的朋友。齐阿姨反问,什么朋友?黄姝不紧不慢地说,好朋友。当时我跟冯雪娇正走出校门,站在不远处看着。可是身为好朋友,我们并没有走上去跟齐阿姨理论,帮黄姝跟秦理撑门面,因为我被冯雪娇拉住,直到齐阿姨履行完盘问走回收发室,冯雪娇才放开我的手,小跑几步假装刚赶过来——我的距离可以清楚听到齐阿姨最后撂下的那句“考不上育英就别来祸祸育英学生了,小小年纪裤子就穿这么短”——当时黄姝的目光已经朝我们看过来,却又迅速移开,努力让我们以为她什么都没看见。等冯雪娇若无其事地凑到黄姝身边时,黄姝仍如往常一样微笑着帮她捋额前散掉的刘海。

她永远那么善良,善良到让人不忍。而我和冯雪娇却在那天亲手把刀扎在她的心上,悄无声息。

或许那天是出于对黄姝的愧疚,我主动请客去吃本市第一家巴西自助烤肉,刚开业搞活动,四人同行一人免单,三十八元一位,先付再吃。四个人一共花了一百一十四,那是我辛苦攒了三个多月的全部钱,一块块从饭缸里省出来的。冯雪娇调侃说,好不容易让你也大出血一次啊!我说,所以才吃自助,你们多吃就是帮我赚钱。

装修成南美风的大堂内,人声鼎沸,墙上挂着的仿制玛雅面具笑得很诡异。两个穿夏威夷花衬衫,头顶白色编织帽的菲律宾男人抱着吉他一路献歌,终于轮到我们桌,操一口带东北腔的蹩脚中文问我们要不要点歌。冯雪娇说,要钱吗?一个白帽子举起拳头说,十块一首。冯雪娇说,太贵,不点了。点!——我脱口而出,吓了冯雪娇一跳,随即翻口袋,只剩最后六块。秦理掏出了十块钱说,点吧。冯雪娇又来劲了,嚷道,我要点梁咏琪的《中意他》!两个菲律宾人笑着解释自己一共不会几首中文歌,最熟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爱你一万年》。不能再给冯雪娇机会,我抢先点了一首英文歌:《i do it for you》。两个菲律宾人念叨着“good,good”,开始弹唱。那是我人生继《雪绒花》后学会的第二首英文歌,来自表哥给我的一盘磁带,当时他十八岁,在医科大学念卫生学校,挎bp机,戴银链子,穿破洞牛仔裤,听外国音乐,听腻了的磁带就丢给我。由此我听了不少英文歌,接触了不少外国乐队,而当时身边的同学大多在听beyond、王力宏、hot。为学唱英文歌,我特意背了不少考试用不着的单词,用那台老三洋录音机一遍遍地扒带。

两个菲律宾人竟把这首歌唱出了欢快的夏威夷风味,当唱到那句“search your heart,search your ul”,我的眼神跟黄姝有意无意地对上了,黄姝面带笑靥,眯缝着双眼说,真羡慕你们英语都那么好,可以听得懂歌词。我刚想解释,冯雪娇抢答,“我愿意为你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浪不浪漫?说完她瞟了我一眼。黄姝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点头说,嗯,浪漫,特别浪漫,真好听。

最后的六块钱,刚好够买两扎啤酒。黄姝劝我说,喝酒不好。冯雪娇却说,他自己花钱,随便他。啤酒上来,秦理居然提出要分一扎。噢,他不当自己是孩子了。正是从那天开始,我知道自己酒量并没遗传我爸,却有种预感自己未来会成为一个酒鬼。当时的我,一扎啤酒,就强迫自己醉,因此才能理直气壮地问黄姝那句,“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黄姝没喝酒,笑得倒像醉了,撇撇嘴说,善良啊,聪明啊,有正义感啊,对女生体贴啊,差不多吧——冯雪娇打断她说,你说得太泛了,没有具体的人吗?黄姝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有啊,你,王頔——还有你,秦理,要是能把你们俩捏到一起,那该多好!我最喜欢的男生就是你们两个!我了解黄姝,她那个样子没在开玩笑,完全是一个认真的答案。但是除她以外的三个人,仿佛同时松了一口气。最后,我给自己下台阶说,我好像醉了,我酒量真差。冯雪娇偏偏不给面子,突然扭头问我,脑筋急转弯——如果地球上只剩我跟黄姝两个女生,非要你选一个,你会选谁?我说,这算哪门子问题。冯雪娇不依不饶,继续问,那你说,我跟黄姝谁漂亮?周围更吵了,黄姝应该是假装没听见,秦理却抬起头看我,好像盼着见我难堪一样。我狡辩说,你们两个,不是一个紫薇,一个小燕子吗,你说她俩谁更美呢?

从饭店出来,冯雪娇执意要我跟秦理一起骑车走,她打车负责送黄姝回家。搬家以后,我跟秦理不再顺路,最多一起蹬三个路口就要分别。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我问了黄姝那个问题,秦理一路上都在跟我斗快,连闯了两个红灯。快到最后一个红灯前,我逆风拼命蹬才追上秦理,在呼呼的风声里问他,你怎么了?不要命啊?秦理像没听见我说话,蹬得更快了。我继续大声喊,你喜欢黄姝!秦理也大声吼回来,不喜欢!我再喊,你喜欢!秦理又吼,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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