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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未相识的恋人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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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当年那一幕,一声声荒唐的对吼最终被风吹散,就像我们曾经交错但最终各奔东西的人生。的确很荒唐啊,可成年后的人生里也再不会有那种令人血脉偾张的荒唐。想到这儿,我甚至有一瞬间不再替黄姝感到委屈,假如她在天有灵,知道曾经有两个自以为是的少年为了争夺喜欢她的权利,吵得面红耳赤,该体会到的是满足吧,哪怕我们都是那么不完美的人,甚至是戴罪之人。

秦理长高了,腿长了,蹬得无比快。在他甩掉我之前的最后一刻,我大声追上一句:小屁孩儿!

那天以后,我有一段时间没再见到秦理以及黄姝。期末考试前,冯雪娇在班里也很少找我说话,即便是跟我四周的人说话,眼神也能很准确地忽视我。少了冯雪娇在耳边聒噪,我每天更懒得跟别人说话,下课就出去一个人踢球,也是在那段时间,我跟高磊认识了,他是初一(6)班的体委,在隔壁。我们俩是在足球场上结缘的。高磊技术很好,小学就是足球队长,但我也不赖,因此惺惺相惜,高磊最初找到我说,一起进育英足球队吧,可以参加比赛。可就在我们打算报名之前,校方解散了才成立两年的足球队,理由是校队参赛的成绩太差,训练还耽误队员学习。但我跟高磊从球友变成好友,整个寒假里,我俩几乎每天都去距离育英很近的医科大学操场踢球,跟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混一起。因高磊长相成熟,还故意蓄了点胡子,从未挨过欺负。那段时间,我给他讲了我跟秦理、冯雪娇,还有黄姝的很多事,把喜欢黄姝的事给说漏了,没想到高磊竟然对黄姝有印象,就是那次她在校门口等我们时引起的骚动。我问,你觉得黄姝漂亮吗?高磊说,漂亮,也成熟,是男生都会喜欢吧。我问高磊有没有喜欢的女生,高磊说没有。我问,要是你喜欢一个女生,会怎么做?高磊反问,什么怎么做?你说怎么追女孩?我说,嗯。高磊笑着说,写情书吧,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我说,太俗了。高磊说,那就搞点特别的,反正就是得表达。我问,真的?高磊说,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最后我也没听高磊的。直到结婚,十几年的青春里我都没写过任何一封情书,说出来连娇娇都不敢相信。我送给黄姝的,是另外一样自制的礼物,但那已经是初三时的事了。我的行动,比秦理和高磊都晚。高磊在认识黄姝的第三个月,就写了一封情书给黄姝,多年后亲口跟我承认的,但被黄姝委婉拒绝。至于我到底送了什么给黄姝,那是后话。黄姝死去以后的话。

过完春节,初一下学期开学,跟着班主任崔老师走进教室的人是秦理。那一幕是那么熟悉又陌生,五年级那年,秦理也是跟在老范儿的身后走进教室,老范儿介绍说,这是秦理同学,三跳级上来的。然而两年后,秦理再一次以同样的方式出场,身份却是少儿班的淘汰生,神童下凡与庸人同伍,只不过主角不再是那个没长大的小豆包,已然疯长成为清瘦俊朗的少年,目光孤傲,陌生人都会觉得难以亲近。秦理被安排坐在我的同列,他前我后,中间隔了一个人。多年后,我常在梦中梦到初中那间教室,秦理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而梦中我的耳边回响着一句台词:孩子,欢迎来到这个更残酷的世界,这一次,你是孤身一人。

因为病情加重,秦理头疼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无法看带字的东西,运动过度还会呕吐,多次大考缺考没有成绩,最终被少儿班淘汰。班里大多数人,都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秦理,天资聪慧但性情冷漠,正符合他们原本对堕落天才的想象。而秦理也极为配合,拒人于千里,甚至连老师的面子都不给,偶尔数学和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脑子陷入混沌,把自己绕晕时会召唤秦理说,这个题你肯定会,起来给大家讲讲,秦理都直接拒绝说,我不想讲。而他因从来不写语文作业这件事,更成为崔老师的眼中钉,因为坏了她杀一儆百的规矩,让全班认识到,原来崔老师也有搞不定的人,多年威严扫地。崔老师也没办法找秦理的家长,因为他没有家长,只有一个性情比他更古怪的哥哥,曾来过办公室一次,面对崔老师列出秦理的种种罪状,一言不发。从那以后,崔老师彻底放弃秦理,并在他自己的要求下,把秦理调到了教室最后的角落,自成一排。自从秦理换到那里,反而见他松弛不少,仿佛那个位置天生就是为他而设,与这个世界彼此嫌弃,各自为伍又互不相干。

或许是病痛的折磨让秦理愤恨于命运的不公,或许是单纯的青春期叛逆,也或许是两者混在一起,让那时的秦理变成了一个令我无法理解的他。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因为在巴西烤肉店发生的事生我的气。有一段时间,我跟冯雪娇都曾试图跟秦理说话,仅仅是自然地说话,就像我们最初相熟时那样,可是都失败了。秦理对我们爱搭不理,连中午吃饭也是一个人缩在食堂角落,大部分中午,他根本不吃饭,坐在教室里发呆,目光总是望向窗外。我曾顺着那个方向偷偷看过很多次,隔着监狱牢房似的铁窗,除了枯瘦的柳树和空荡的天空外,一无所有。冯雪娇再度愿意理我后,十分担忧地问,秦理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是不是我们的错?我说,我也不知道,但自己的问题到头来还得自己解决,谁也帮不了谁。冯雪娇看着我眼睛说,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可怕。我反问,什么可怕?冯雪娇说,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你。

彼时我已经有了新朋友高磊,冯雪娇在班里也有了两三个走得近的女生,她远比我更适应改变。而秦理仍是一个人,直到那一次我见到他骑车载着黄姝回家。

那段时间放学后,我常去高磊家玩,都是趁他爸妈不在家时。高磊说,他爸妈开公司,代理了美国一个什么品牌,专卖保健品,平时各地出差给人讲课,发展会员,像垒积木一样,他爸妈是金字塔的塔尖,再过两年只要坐在塔尖上抽成就够赚了。他说的我当时听不太懂,但大意就是他家很有钱,他不愁吃穿,可以买八百多块一双的真皮足球鞋,还有日本高级的ps游戏机。我心里说不上羡慕,羡慕是要你具有能够得到的水平,够不到的叫仰望,我爸妈连小霸王都舍不得给我买。他教我打《生化危机》,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魂斗罗》和《超级玛丽》好玩一万倍的游戏,人是立体的,僵尸好像要从电视里扑出来咬我。游戏打累了,高磊会在vcd机里放两张外国电影碟,都是租的,前两次放的是《生死时速》和《虎胆龙威》,后来一次放了《泰坦尼克号》——第一次看到传说中露丝的裸体。后来高磊还放过《原罪》和《本能》,那都是比露丝的裸体更高级的东西。我仍在痴痴地回味,高磊却在耳边说,明天再来,给你放更好的。从高磊家出来,我一路骑车魂不附体,猜想第二天到底是哪个资本主义国家的女明星在等我。

就在那个隆重的夜晚到来以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跟秦理重修于好。下午的生物课,中年女老师讲男女生殖结构,男生都在窃笑,女生假装不敢抬头。临下课前,女老师说,下面做个随堂小调查,男同学把第一次遗精年纪,女同学把月经初潮年纪都匿名写在一张纸条上,还没来的就写“无”,折叠起来从后往前传,老师课下会做一个统计,下次上课给大家一个数据,这样大家就知道自己的发育速度跟平均值比是正常或是偏晚,如果哪位同学有疑问,可以在课下联系我,保证替大家保密。语毕,整间教室瞬间响起撕纸声,刚刚埋头不语的女生,动作起来反而比男生更快。我在自己的纸条上写下“12”,折好等后排的传上来,同桌方柳小声嘀咕一句说,真奇怪,写完马上折好纸条攥在手里,怕我看似的,这时后排突然传来坏笑声,大家纷纷回头,倒数第二排的李扬手里正攥着纸条喊,发育不健全的小屁孩哦!声音最远就传到我这排,再往前的同学跟老师就听不见了。纸条是秦理的,我的位置隐约还能看清,折痕中间写着一个“无”。讥笑声有节奏地一波一波推向秦理,男女声混杂。秦理从李扬手中抢回纸条,坐回原位,狠狠撕碎。

放学后,我本来早早出来奔高磊家去,但我的随身听忘在了书桌里——那是我花了三百块压岁钱在电子市场买的二手索尼随身听(自从考上育英,我妈承诺以后每年的压岁钱无须再上缴)。我回教室去取,刚到门口,一个保温水壶从我面前擦着鼻尖飞过,我认得那是秦理的水壶,他喝药习惯自带热水。教室里,秦理被高他半头的李扬骑在地上揍,乱拳抡在脸上,教室里仅剩下几个女同学都不敢拦架,缩在一角乱叫。我冲上去一把将李扬推翻在地,他先是一愣,随后起身要还手,却被迅速爬起来的秦理挡住,令我吃惊的是,秦理竟然铆足了劲儿推我,一直把我推到门外,反锁上门——透过门玻璃,我亲眼看着他再次扑向李扬,扭打在一起。直到李扬抡得累了,秦理眼角出血,李扬才开了门锁扬长而去,走前狠狠瞪了我一眼,而我就那样傻站在原地,脑子里还没想明白,秦理推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扶起秦理,再次被他推了一把。我说,走吧,陪你骑回家。秦理说,不顺路。说完径直往外走。我跟出门去,捡起已经滚到走廊尽头的保温水壶,追上去递给他。当我看着他背影走出那条昏暗的走廊那一刻,才终于想通,刚刚他把我推出门外,是不想让我再因为他被牵连,像六年级那个冬天一样。那一刻,我知道我认识的秦理又回来了。

高磊先一步回家准备,我敲开门时,电视已经开好了,他自己却要出门的架势。我问他,你去哪儿?高磊说,出去转转,你自己慢慢看,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说完他面带笑意地离开了。客厅里灯光很暗,高磊应该是故意关掉了一半的灯。我的手颤抖着点开vcd机的遥控,电视上出现的又是外国女人,但不是安吉丽娜·朱莉,也不是莎朗·斯通,而是一个陌生的金发丰满女人,两分钟不到便脱得精光,一个外国男人此时上前,两个人开始一场你呼我喊的较量。那个场景是那样陌生,又好像在梦里预演过。我紧张到起身把电视声越调越小,可身体内的一团反而越来越烧,两腿间胀得难以忍受,此时才发现客厅的茶几上除了有几瓶饮料,还摆好了两包纸巾,心相印的,都是蓝色,跟黄姝送给我的那包一样。只是黄姝那包被我一直珍藏,而眼前这包,被我贪婪地用来擦身体里的秽物。我明白,自己不再干净,可是在那一瞬间的大脑空白里,没有了天和地,没有了夜空和繁星,没有了烦恼和忧愁,也没有了黄姝和爱,在那一片芒白中只有自己面对另一个自己说,孩子,欢迎来到这个更残酷的世界,这一次,你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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