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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何学家的故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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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是堂佩德罗·贝拉斯克斯,出生于贝拉斯克斯侯爵这个名门世家。自火药发明后,我们家族的人一代代全都效力于炮兵部队,为西班牙贡献了该兵种最优秀的军官。堂拉米罗·贝拉斯克斯是腓力四世[1]时期最伟大的炮兵总指挥,并被腓力四世的后任君王授予西班牙最高贵族的称号。他有两个儿子,都结了婚。长子这一脉继承了他的财产和最高贵族称号。不过,我们家族的各代传人都没有贪恋宫廷里的安逸职位,始终没忘自己家族的荣誉之源,一直致力于与此荣誉相关的光荣事业;此外,他们还给自己定下一个职责,那就是扶持、保护幼子这一脉的成员。

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第五代贝拉斯克斯公爵[2]堂桑乔的身上,他是堂拉米罗长子的曾孙。这位可敬的大人就像他几代先祖那样,承担了炮兵总指挥这一神圣职务的责任。此外,他还被任命为加利西亚[3]的地方长官,家也安在当地。他娶了阿尔巴公爵的女儿,这门亲事给他带来无限幸福。毕竟,与阿尔巴家族联姻,对我们家族来说是件增光添彩之事。但公爵夫人生儿育女的能力并不能让丈夫满意。两人膝下只有一个叫布兰切的女儿。公爵决定将她许配给幼门的一位男性,而这门婚事一结,长门的最高贵族称号连带财产就要转移到幼门这里了。

我父亲堂恩里克和他的弟弟堂卡洛斯此时刚刚丧父,他们的父亲自然也是堂拉米罗的后人,与公爵大人同辈。这位大人于是让两兄弟住到自己家来。我父亲当时十二岁,他弟弟十一岁。两人的性格大相径庭。我父亲为人严肃,潜心学习,是个细腻敏感的人。他弟弟卡洛斯则放浪不羁,做事冒失,完全不适合学习。公爵看出两人的差异,便将我父亲定作他未来女婿的人选,为保证布兰切本人的心意与自己一致,他把堂卡洛斯送到巴黎,托他的亲戚、时任驻法大使的拉埃雷拉伯爵照顾和教育这个孩子。

凭借优秀的人品和出色的学业,我父亲不负公爵父女的美意,与他们的期待越来越匹配;年轻的布兰切知道,她的终身已定给了这个少年,而她对自己父亲做出的选择也越来越感到满意。这个让她心动的少年的各种兴趣爱好,她一样样学着去了解;他在各种学问上的进步,她始终默默保持关注。请诸位想象一下,这是一位早慧的天才少年,他在同龄人对各种基础知识刚一知半解的时候,就已经涉足人类所有学科的学问。诸位再设想一下,这位少年喜欢上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一个聪慧至极并迫切想了解他一切的女孩,一个为他的成功感到高兴并想与他分享成功的女孩。现在,想必诸位应该多少能体会到,我父亲一生中这短暂的幸福时光有多么可贵。布兰切怎么可能不爱他呢?他是老公爵的骄傲,整个加利西亚的人都热爱他,他还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名声就已经传播到西班牙国境之外。

布兰切爱未婚夫,但这份爱一方面是对他的欣赏和爱慕,另一方面也是对自我需求的满足。而恩里克爱他的未婚妻,是全身心的热爱,是纯粹情感上的爱。此外,他对公爵的敬爱与他对公爵女儿的爱几乎一样深。他还时常挂念自己的弟弟堂卡洛斯。

“我亲爱的布兰切,”他对爱人说道,“您不觉得,我们忘了让卡洛斯分享我们现在的幸福吗?我们这里不乏可爱的少女,相信能有人吸引他。他是个性格放浪不羁的人,很少给我写信,但假如有个温柔体贴的女子在他身边,他的心或许会从此安定下来。亲爱的布兰切,我爱您,也敬爱您的父亲,但既然上天赐给了我一个弟弟,那为什么我要和他一直分离呢?”

有一天,公爵让人把我父亲叫过去,然后对他说道:“堂恩里克,我刚刚收到国王陛下的一封来信,我想让您也看看这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爱卿:

经议会商议,朕决定采取一些新的措施,加强境内各邦国防要地的部署。

朕注意到,欧洲的国防工程分为沃邦[4]和库霍尔恩[5]两大体系。请您就此课题,组织最得力人选撰写论著。论著完成后请呈朕过目。若能有某位作者令朕感到满意,那他将亲自负责实施由他本人草拟的计划。王恩浩荡,功臣必有赏赐。

愿上帝保佑您顺利完成使命。

国王亲谕

“怎么样?”公爵说道,“我亲爱的恩里克,您有没有做好比试一下的准备?我告诉您,我给您找的对手,可都是一流的军事工程师,范围不限于西班牙,而是整个欧洲。”

公爵的话让我父亲思索了片刻,但他随后就坚定地回答道:“是的,大人,我会参加这场比赛的,我不会给您丢脸。”

“那太好了!”公爵说道,“您可要竭尽全力啊,等您大功告成后,您的幸福也会随之而来的,布兰切到时候会成为您的妻子。”

诸位可以想象得出,我父亲会带着怎样的热情投入研究。他夜以继日地埋头工作,每当思路枯竭、必须休息的时候,他总会利用这短暂的时光与布兰切交流。他和她畅谈两人幸福的未来,时常还会设想有朝一日与卡洛斯重逢的快乐。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最后,各种稿件纷至沓来,作者散布于西班牙各地,甚至欧洲各国。这些论文都被盖上封印,集中放置在公爵的公署里。我父亲明白,到收工定稿的时候了。经过最后的雕琢,他使自己的工作臻于完美,但我无法向诸位道明其中的奥妙,只能尽我所能还原一二。开篇,他先阐述了攻与守的主要原理。接着,他开始分析库霍尔恩的设计,说明其中哪些地方与他的原理相符,哪些地方又背道而驰。他随后再谈沃邦,在他心目中,沃邦的价值远在库霍尔恩之上,但他预言,沃邦会对其体系进行调整。事实证明,他果然料事如神。他得出这些结论,靠的不仅是某种深奥的理论,也同样参考了各地工事在建筑特征、地形地貌等方面的具体信息,工程预算表也是他的依据之一。最重要的是,他的论证是以惊人的计算量为前提的,即便是专业建造军事工程的人士,看了这些计算后也会惊诧、叹服。

不过,我父亲在收笔之际,却突然觉得,自己的文章存在着成百上千处原先没有看出的谬误,他是浑身颤抖地把论文呈交给公爵的。第二天,公爵拿着论文对他说道:“我亲爱的侄儿,这个奖是您的了。您这篇大作的传播工作,就由我来负责吧。您现在可以全心考虑您的婚事了,婚礼不日就可举行。”

我父亲跪拜在公爵脚下,对他说道:“大人,请您开恩,让我的弟弟回来吧。和他分别这么久,我如果不能享受到兄弟相拥的幸福,那我的幸福怎么说也是不完整的。”

公爵皱了皱眉头,然后对我父亲说道:“我敢说,卡洛斯来了以后,必然会反复在我们耳边赞美路易十四是如何伟大,他的王宫又是如何富丽堂皇;但既然您有此意,那我还是派人叫他回来吧。”

我父亲吻了吻公爵的手,然后就去了他未婚妻那里。几何学的问题现在可以放到一边了,他每时每刻都感受着爱的美好,他的每一个感官都充斥着爱的音符。

不过,加强国防是国王极为看重的一件事,他下了道谕旨,所有论文都必须经过仔细审读、评判。但我父亲的文章还是被众口一词地评为最佳论文。随后,他收到内阁大臣的一封信,信上说,他的论文让国王龙颜大悦,为此,陛下可以满足他的一个要求,以此作为赏赐。内阁大臣还给公爵另外写了封信,他在信中明说,假如这位青年才俊有意申请炮兵总指挥的职务,他应该能够如愿。

我父亲带着他收到的信去找公爵,公爵也把自己收到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了他。我父亲表示,他觉得这个职位他不能胜任,他绝不会不自量力地去申请。他请公爵照此代他向内阁大臣回复。公爵拒绝了,并对他说道:“内阁大臣给您写了信,那就该由您本人来回信。内阁大臣肯定有他的道理,他在给我的信中称您为‘青年才俊’,那么可以想见,陛下对您的年纪有特别的关注,总之,内阁大臣想呈给国王的是一封年轻人写的信。话说回来,信里面确实要注意别把年轻气盛的弱点暴露得过于明显,这一点,我们都清楚该怎么做。”说完这番话,公爵伏案疾书,写下这样一封信:

大人:

阁下向我宣告了陛下龙颜大悦的喜讯,对于任何一位西班牙贵族而言,这本身就是一份让他自豪满足的奖赏。

但我也不敢辜负大人的盛情,因此我斗胆请陛下恩准,我能与我们家族财产和头衔的继承人布兰切·德·贝拉斯克斯小姐成亲。

我辅佐社稷的热情绝不会因儿女情长之事消磨。倘若有朝一日我能通过自己的业绩无愧于炮兵总指挥的美誉和职责,我将不胜荣幸,在我的家族中,曾有几位祖先有幸担任这一要职。

敬祝阁下……

公爵代写完这封信后,我父亲一再表示感谢。他将信拿回自己的房间,一个字一个字照抄起来。但就在签名的那一刻,他听到院子里有人高喊:“堂卡洛斯到了!堂卡洛斯到了!”

“谁?我的弟弟!他在哪里?我要好好地拥抱他一下!”

“先签名吧,恩里克大人。”等着把信交给内阁大臣的信使说道。我父亲正满心欢喜地想着弟弟来的事,信使这么一催促,他一急之下签下了“堂卡洛斯·德·贝拉斯克斯”,而不是他自己的名字“堂恩里克”。他将信封好后,便急忙跑出门拥抱他弟弟去了。

两兄弟一见面就紧紧相拥。但堂卡洛斯很快挣开哥哥的怀抱,前仰后合地笑起来,他对哥哥说道:“我亲爱的恩里克,你真是像极了意大利喜剧里的小丑啊。你下巴上的大领圈就像是刮胡子用的盆。但我喜欢你这样子。我们一起去见老人家吧。”

他们一起进了老公爵的房间,堂卡洛斯在拥抱叔父时用尽全身气力,简直叫他透不过气来,但这种拥抱方式是法国宫内的时尚。接着,堂卡洛斯对公爵说道:“我亲爱的叔父,那位大使老人家让我带封信给您,但我故意将信忘在了服侍我洗浴的仆人那里。不过话说回来,信拿不拿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总之,格拉蒙、罗克洛尔,还有其他所有那些老家伙们,都向您表达了问候。”

“我亲爱的卡洛斯,”公爵说道,“这几位先生我一个也不认识。”

“那您真是亏了,”卡洛斯接着说道,“他们都挺有意思的,值得认识一下。对了,我未来的嫂子在哪里?她应该比以前漂亮多了吧。”

布兰切正巧在此时进了屋。堂卡洛斯气度洒脱地迎上前,对她说道:“我神一样的表妹啊,按照我们在巴黎的习俗,见到女士也是要拥抱一下的。”说完他真的拥抱了她,这让恩里克看得瞠目结舌。恩里克平日里见布兰切时,她的身边总是簇拥着几位陪媪,他甚至从不敢向她行吻手礼。随后,堂卡洛斯又谈了无数不合时宜的话题,他的举动深深伤害了恩里克,也让公爵眉头紧锁。

最后,公爵大人以最严厉的口气对他说道:“快去把您这赶路时穿的衣服换掉吧。今晚有个舞会。您要记住一点,有些举止,比利牛斯山那边的人以为是优雅的,但换到山这边来,就会被当作失礼的行为。”

卡洛斯并没有慌乱,他回答道:“我亲爱的叔父,我会穿上路易十四给朝臣们设计的新式制服,然后您就会明白,无论做什么事,这位君王都能彰显出他的伟大。今天晚上,我想请我美丽的表妹跳一曲萨拉班德舞。这虽说是西班牙的舞蹈,但您可以看到法国人是怎么跳的。”说完这番话,他一边哼着首吕利[6]的曲子,一边退出房门。堂卡洛斯这种乖张的行径让他哥哥深感痛心,他向公爵和布兰切连声道歉,想赢得两人的原谅。不过,这纯属多此一举,因为公爵早就看不惯堂卡洛斯,而布兰切对他毫无成见。

舞会终于开场。布兰切亮相时穿的是法式服装,而不是西班牙本土打扮,这让所有人都大为吃惊。她说这套衣服由她表哥远道带来,是她在法国当大使的舅公送给她的。不过,这样的解释并不能让众人满意,他们惊诧依旧。

堂卡洛斯姗姗来迟。他出场的造型果真是一副路易十四朝臣的模样。他穿着件绣了银边的蓝色齐膝紧身外衣,披着白色缎子质地、同样绣着银边的肩带和饰带,翻顶为著名的阿朗松针织花边手艺,头上还套了顶体积庞大的金色假发。这套行头本身就很精致,再跟周边的服饰对比一下,就更有鹤立鸡群之感,因为西班牙近几代国王都出自奥地利家族[7],他们把平庸落伍的服饰带入了西班牙。拉夫领本可以提升着装的档次,但西班牙连拉夫领也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领圈,和诸位现在看到的警察、律师戴的领圈差不多。这种打扮确实和小丑的装束相当接近,堂卡洛斯的评价非常到位。

我们这位行为冒失的先生,他的服饰本已与在场的各位西班牙骑士大相径庭,可他在进入舞池时还要玩点独树一帜的花样。他非但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没有向任何人尽一点礼数,反倒高声吼了起来,声音连最远处的人都能听见,他冲乐师们叫道:“你们这帮无赖,给我安静点!我要跳的是萨拉班德舞,假如你们敢弹别的东西,我就拿起你们的小提琴砸你们的耳朵。”他把自己带来的乐谱扔给乐师,然后便去找布兰切,将她带到舞厅中央,要和她共舞一曲。

我父亲承认,卡洛斯是个一流的舞者,而布兰切天生具备优雅无比的气质,遇到这样的场合,她必有超出平时的出色发挥。这曲萨拉班德舞跳罢,女士们全都站起身来,为布兰切的舞姿鼓掌喝彩。不过,她们在极力夸赞布兰切的同时,也将眼神投向卡洛斯,仿佛想让他明白,她们真正仰慕的对象是他。这一切布兰切自然都看在眼里,女士们对卡洛斯的暗中青睐也让她更为欣赏这位年轻男子的本领。

在晚会接下来的时间里,卡洛斯始终紧跟在布兰切身边。他看到哥哥朝自己这里走来时,对哥哥说道:“恩里克,我的朋友,快去解几道代数题吧,等布兰切做了你的妻子,你让她无聊的时候还有的是呢。”布兰切也放肆地笑起来,这简直是火上浇油地羞辱了恩里克一番,可怜的他只得万般窘迫地离开了。

晚饭准备就绪,堂卡洛斯向布兰切伸出手,挽着她来到餐桌边,并和她一起坐到了主位。公爵紧皱眉头,但恩里克请他不要为难自己的弟弟。在用餐的时候,堂卡洛斯和大家谈起路易十四举办的各种欢宴和盛会,尤其是在芭蕾舞剧《爱河中的奥林匹斯》里,这位君王亲自扮演了太阳神的角色。堂卡洛斯表示,他对剧中太阳神的舞步牢记于心,而月亮女神的角色简直是为布兰切度身定造的。接着,他又给在座的其他人分配起角色,没等饭吃完,路易十四这部芭蕾舞剧里的所有人物都找到了对应的表演者。恩里克默默离去,而布兰切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不在身边。

第二天早上,我父亲照着往常的时间,去布兰切那里例行问候,没想到,她正和卡洛斯一起练习舞步。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公爵变得闷闷不乐。恩里克也痛苦不堪。卡洛斯讲了无数奇谈怪论,但城里的女人全当作金科玉律牢记在心。布兰切满脑子都是巴黎的事、路易十四芭蕾舞剧的事,可自己身边的事她一点也没留意到。

有一天,正当大家围坐一桌用餐的时候,有人给公爵送来一份朝廷的公函,写信的人是内阁大臣先生,信的内容如下:

德·贝拉斯克斯公爵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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