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何学家的故事(2/2)
吾王陛下恩准堂卡洛斯·德·贝拉斯克斯与令爱的婚事,授予他最高贵族的称号,并任命他为炮兵总指挥。
敬祝您……
“这是怎么回事?”公爵愤怒地说道,“这封信里怎么会出现卡洛斯的名字?布兰切该嫁的人是恩里克!”
我父亲请公爵少安勿躁,听他说说真心话,然后便这样说道:“大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信里面写的是卡洛斯,而不是我;但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我弟弟的错,甚至可以说,这怪不了任何人,圣谕把我们的名字搞错了,这只能说是天意的安排。而且,您应该也已经察觉到,布兰切小姐的芳心并不曾真正为我所动,相反,她和堂卡洛斯倒是情投意合。因此,她的人、她的心、她的头衔都应该归他所有,我不该再夺人所好。”
公爵望着他的女儿,向她问道:“布兰切,布兰切!你真是个内心轻浮、背信弃义的人吗?”
听公爵问出这话,布兰切昏过去半晌,她最后泪流满面地承认,她爱的确实是卡洛斯。
公爵大失所望,他对我父亲说道:“亲爱的恩里克,就算他能抢走您的爱人,但您的炮兵总指挥职务,他有何德何能强占?这份工作只有您才干得了,此外,我会把我的财产分一部分给您。”
“不,大人,”恩里克接着说道,“您所有的财产都归您女儿所有,至于总指挥的职务,国王已经赐给了我弟弟,而且他的选择也非常正确,因为我现在的心境已经不允许我出任公职,不论是这个职务,还是其他任何职务。请允许我独自过一段安静的日子。我想找一个神圣的避风港湾,在祭台下倾诉我的痛苦,既然耶稣曾代世人受苦,那么我想把我的痛苦当作祭品,呈奉给他。”
我父亲就此离开公爵的家,进了卡玛尔迪斯修会的一家修道院,穿上初学修士的衣袍。堂卡洛斯迎娶了布兰切。婚礼当天一切顺利,并没有人谈论是非。但公爵拒绝出席婚礼。在使父亲心灰意冷的同时,布兰切也因为自己造的这些孽痛苦不堪。卡洛斯尽管是个放浪不羁的人,但看到家人个个愁眉不展,也有些不知所措。
没过多久,公爵患了痛风,预感自己来日无多,有心派人去卡玛尔迪斯修会,把恩里克弟兄请来见最后一面。公爵的管家阿尔瓦雷斯于是奔赴修道院,向修士们道明来意。由于有禁言的会规在身,修士们无法直接用言语回答,只是带他去了恩里克住的房间。阿尔瓦雷斯看到,恩里克衣不蔽体地躺在草垫上,腰间套着锁链。
我父亲认出阿尔瓦雷斯,便对他说道:“阿尔瓦雷斯,我的朋友,昨天我跳的那曲萨拉班德舞,你觉得怎么样?我的舞步,路易十四都夸奖过哦。那些乐师是一帮无赖,他们弹得真差。对了,布兰切,她怎么说?布兰切!布兰切!……可怜的家伙,你倒是回答我一声啊!”说到这里,我父亲拼命摇晃起锁链,然后张口咬自己的胳膊,疯癫之状令人心惊。阿尔瓦雷斯满脸泪水地离去,然后将他目睹到的这一幕告诉了公爵。
第二天,公爵的痛风引起腹部疼痛,大家明白他已经病入膏肓,因此都很伤心绝望。在弥留之际,公爵看着女儿说道:“布兰切!布兰切!恩里克恐怕不久也会随我而去。我们原谅你了。”这是公爵的最后遗言。这几句话像毒药一样流入布兰切的内心深处,使她从此终日悔恨。她郁郁寡欢,毫无生气,旁人看了又怜又怕。新公爵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的新娘心情舒畅,但最终也没能如愿,于是便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他从巴黎找来一位艺名叫“美苑”的著名交际花,布兰切随后便进了一家修女院隐修。公爵自然做不了炮兵总指挥,但还是走马上任了。眼看自己无法将这一职务履行到底,他向国王写了封辞职信,并申请一个宫里的差事作为替代。国王任命他为王家服饰总管,他便与“美苑”一起到马德里安了新家。
我父亲在卡玛尔迪斯修会住了三年。修道院里这些善良的神父有天使般的耐心,在他们悉心的照料下,我父亲最终恢复理智。他来到马德里求见内阁大臣。这位大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见了他,并对他说道:“堂恩里克大人,您的事情国王后来也知道了,为了这场误会,他将我和我整个部门的人全责怪了一通。可是我把您的信呈给他亲自过目,签名处写的分明是堂卡洛斯,这封信我现在依然保留着,而且就放在这里。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不签自己的名字呢?”
我父亲接过信,看清自己写的内容后,对内阁大臣说道:“唉,大人,我回想起来,就在我签名的那一刻,有人通报我弟弟到了。我当时喜出望外,不慎将自己的名字写成了我弟弟的名字,不过,我的种种不幸并非是这场误会造成的。即便总指挥的任命函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想,按照我当时的状况,我也无法履行职责。如今,我的神志已经完全清醒,我认为自己有能力把陛下当年的设想付诸实践。”
“我亲爱的恩里克,”内阁大臣接着说道,“巩固国防的那些计划都已经付诸东流,朝廷里的习惯就是这样,已经过去的事,就没有人愿意重提了。眼下我只能向您提供休达[8]指挥部司令官的职务,我手头的空缺只有这一个。您履职前可千万不要拜见国王。我承认,您做这份工作有些屈才。而且,像您这个年纪,守着非洲海边的这么一座山城,实在是件残忍的事。”
“正因为如此,”我父亲回答道,“我才肯接受这个职位。我觉得,离开欧洲,我就算是逃避了命运的残酷安排。选择了世界的另一片天地,我才有机会重获新生。总之,我相信那里有更适合我的星空,我会在那里找到安宁和幸福。”
我父亲当即就领取了任职的预备金,然后在阿尔赫西拉斯[9]登船,一路平安地来到休达。上岸后,一种美妙的感觉扑面而来。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暴风雨,现在终于找到停靠的港湾。
新司令官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是把他所有的职责都深入了解一遍,他的着眼点并不限于如何完成这些工作,他更看重的是长远的规划。尽管对修筑工事很感兴趣也很在行,但他并没有考虑这方面的问题。这一带周边确实都是敌邦的蛮族,可优越的地理条件足以保证牢固的防御。他把自己的所有才华都用来改善部队和当地居民的生活。他根据现有的条件,尽可能为他们创造福利,为此,他放弃了此前各任司令官的种种丰厚待遇。他的这一举动使他很快成为这座殖民小城的偶像。我父亲还对由他负责看守的政治犯给予无微不至的关照,有时甚至会置严苛的规章于不顾,为这些犯人提供方便,或是想办法让他们与家人通信,或是给他们提供一些别的温暖。
将休达的一切尽可能引向正轨后,我父亲便重新投入到对精密科学的研究中。伯努利兄弟[10]当时的争辩轰动了整个学术界。我父亲开玩笑地把兄弟俩比作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尼刻斯[11]。不过,他内心里对这场兄弟之争非常感兴趣,常会写匿名文章加入争辩,为这一方或那一方提供意料之外的声援。四位欧洲最伟大的几何学家共同裁断等周定理这个重大问题时,我父亲想办法给他们寄了些文章,阐述相关的分析方法,这些文章堪称杰出的创新之作。四位几何学家不相信作者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圈外人,他们认为,这必然是伯努利兄弟当中某一位的研究成果。他们看走眼了。我父亲喜欢的是学问本身,而不是学问带来的声望。他的不幸遭遇使他变得行事极为低调,不肯与人公开交流。
雅各布·伯努利原本要在这场兄弟之争中大获全胜,可就在此时,他不幸去世了。他的弟弟从此主宰了整个战局。我父亲看得很清楚,约翰·伯努利只考虑了两个曲线要素,因此得出的并非正解;但我父亲并不想挑起事端,再争斗下去必会使学术界变得一片混乱。不过,约翰·伯努利自身并不是个安分之人。他向洛必达侯爵[12]开战,称洛必达的所有发现都剽窃了他的成果。几年后,他甚至又对牛顿发起攻击。新纠纷的主题是莱布尼茨和牛顿同时提出的微积分分析方法,当时,这一问题被英国人看成国家大事。
我父亲就这样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世界上那些最伟大的天才人物,凭借人类思想领域前所未有的最锐利武器,展开了波澜壮阔的交锋。我父亲远远观望,自得其乐。
不过,我父亲在热爱精密科学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对其他方面的热情。休达的悬崖峭壁下,生活着众多与植物特性非常接近的海洋动物,它们可以被视作动物与植物间的过渡生物。我父亲总会拿瓶子养一些这样的生物,津津有味地观察它们的神奇构造。此外,我父亲有一间书房,里面收藏的全是具备历史文献价值的拉丁文书籍,或是被译成拉丁文的经典作品。他做这样的收藏,是想找一些源自史实的依据,声援雅各布·伯努利《猜度论》一书中阐述的那些概率原理。
我父亲是个靠思想生存的人,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在观察与冥思这两件事中来回转换。他基本上成天闭门不出,由于思维始终保持活跃,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已经遗忘了生命中那段残酷的时期,那段因为不幸而理性崩溃的时期。但他心中的情感世界也常常会苏醒,这主要发生在夜晚,发生在白天的工作让他的头脑变得疲惫不堪之后。由于并没有去户外消遣放松的习惯,他便爬上露台,眺望大海,眺望地平线,而在那地平线的尽头,正是西班牙的海岸。他每每触景生情,回想起过去充满荣耀、无比幸福的时光。当时,他有家人的呵护,有女友的爱慕,有名士的欣赏。青春时代的那团火焰重新燃起,再加上如今壮年时代智慧之光的照耀,他的内心终于完全敞开,他准备去迎候造就人生喜乐的种种情感,准备去接纳奠定人类荣耀的种种理念。
但他随后又会想起,自己的爱人、自己的财产还有自己的身份全被弟弟夺去,而他本人却失去理智,终日里躺在草垫上。偶尔,他会拿出小提琴,弹起那首致命的萨拉班德舞曲,那首让布兰切从此心属卡洛斯的舞曲。他的泪水伴随着乐声夺眶而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后,他的身心都轻松了很多。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驻休达的钦命大臣[13]因公务来访,由于登门时天色已晚,我父亲黯然神伤的状态正好被他撞见。经过片刻思索,钦命大臣说道:“我们亲爱的司令官,请允许我对您表达一些个人的关心。您有不幸的遭遇,您现在正承受痛苦,这都不是秘密。我本人知道,我的女儿也知道。您刚来休达的时候,她才五岁,在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能听到别人怀着崇敬之情谈论您的事迹,因为您是我们这座殖民小城的守护神。她常常对我说:‘我们亲爱的司令官之所以终日里如此伤感,是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分担他的痛苦。’来我们家做客吧,堂恩里克大人,与独自一人数海浪相比,这肯定会给您带来更多的益处。”
我父亲便在钦命大臣的带领下去了他的家,见到了那位伊内丝·德·卡丹萨。半年之后,两人结为夫妻。婚后第十个月,我出生了。在我来到人世的那一刻,我父亲把我弱小的身躯抱入怀中,仰天高呼道:“哦,无所不能的主啊,你是个指数无穷大的量!你是一切递增数列的总和!哦,我的上帝!宇宙空间中,现在又多了一个脆弱敏感的生灵。要是他的命运终将和他父亲当年一样悲惨,那么,请你大发慈悲,像做减法一样把他给灭了吧!”
经过这一番祷告后,我父亲激动地吻了我一下,接着说道:“不,我可怜的孩子,你绝不会像我当年那样不幸。我以上帝的圣名起誓,我绝不会向你传授数学知识,你要学的是萨拉班德舞,是路易十四的芭蕾舞剧,还有未来我会逐一了解的各种放浪不羁的行为。”话音刚落,我父亲的泪水便浸透我的全身,他流着泪把我交给助产妇。
不过,我要请各位注意,我的命运经历了一条奇特的轨迹。我父亲发誓绝不教我数学知识,只让我学舞蹈,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最终,我掌握了丰富的精密科学的知识,但怎么也没学成舞蹈。我说的舞蹈不是萨拉班德舞,因为这种舞已经不时兴了。不过,任凭是其他哪一种舞蹈,我都没有学会;说实话,把行列舞的舞步牢记在心,对我来说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没有任何一种舞蹈能用函数表达出来,也没有任何一种舞蹈遵循的是恒定的规则。既然不能转化为公式,那么,有人能熟记舞步时刻不忘,我真的感到不可思议。
堂佩德罗·贝拉斯克斯说到此处,吉普赛人首领走进山洞。他告诉众人,为保障整个部落的安全,需要立即动身,奔赴阿尔普哈拉斯山脉深处。
“太好了,”卡巴拉秘法师说道,“这样我们就能更早一点遇到犹太浪人,他是个不能停下来休息的人,因此会跟着我们走,我们一路上可以好好听听他的言论。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没人比他的经历更丰富了。”
接着,吉普赛人首领走到贝拉斯克斯身边,向他问道:“骑士大人,您有什么打算?您是想跟我们一起走呢,还是想让我派人送您去附近某座城市?”
贝拉斯克斯思索片刻后,说道:“前天夜里,我睡在一张破床上,并在床边留下几份材料,但第二天,我是被这位担任瓦隆卫队上尉的先生在绞刑架下弄醒的。所以,我想请您派人去一趟克马达店家。那几份材料没找回来,我去哪儿都是没有意义的。我最后要去的地方是休达。在您的手下去客栈的同时,我可以加入你们的队伍与你们同行。”
“我手下所有人都可以听您的调遣,”吉普赛人首领说道,“我会派几个人去一趟客栈,他们会在第一个歇脚点与我们会合。”
众人纷纷收拾行李。经过六法里的路程,我们来到一个完全看不出方位的荒山山顶,并在那里过了夜。
[1] 原注:腓力四世于1621年至1665年在位。
[2] 译注:堂拉米罗·贝拉斯克斯应该是在获得最高贵族称号的同时得到了公爵头衔。
[3] 译注:加利西亚是西班牙历史地区,位于伊比利亚半岛西北角,包括今拉科鲁尼亚、蓬特韦德拉、卢哥和奥伦塞省。
[4] 译注:沃邦(vauban,1633-1707),法国统帅、军事工程师。
[5] 原注:门诺·范·库霍尔恩(nno van ehoorn,1641-1704),“荷兰的沃邦”,他设计出尼姆韦根、布雷达和贝亨—沃普—索姆的防御工事。
[6] 译注:吕利(lly,1632-1687),法籍意大利作曲家,路易十四曾亲自出演他的芭蕾舞剧。
[7] 译注:奥地利家族即指哈布斯堡家族。
[8] 译注:1668年,葡萄牙将休达割让给西班牙,从此休达成为西班牙在北非的属地,与摩洛哥接壤。
[9] 译注:阿尔赫西拉斯是西班牙南部港口城市,靠近直布罗陀,为直布罗陀湾最大的城市。
[10] 原注:即雅各布·伯努利(jaces bernouilli,1654-1705)和约翰·伯努利(john bernouilli,1667-1748)。
[11] 译注:两人均为底比斯国王俄狄浦斯之子,因王位继承问题发生矛盾,最终长子厄忒俄克勒斯死于其弟波吕尼刻斯之手。
[12] 原注:纪尧姆—弗朗索瓦—安托万·洛必达(guilu-fran&231;ois-antoe l&039;h&244;pital,1661-1704),著有《无穷小分析》(1696年)、《圆锥曲线分析论》(1707年遗作)。
[13] 译注:钦命大臣(lieutenant de roi)是法国路易十四时期开始设置的作为王权代表驻各省的官员,他们的实际权力有限,听命于当地的最高行政或军事官员。西班牙同一时期或有类似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