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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拉斯克斯的故事(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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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过头来说我妹妹吧。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越来越美丽,气质也越来越优雅。要是我们的母亲能继续和我们在一起,那我们真是无比快乐的一家。但是,一年前,一场急病使她再也感受不到我们的亲情。我父亲于是把亡妻的妹妹接到家中同住,她叫堂娜安东尼娅·德·波内拉斯,二十岁,之前已守寡半年。她与我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卡丹萨先生把他的独生女嫁给我父亲后,一人在家中寂寞难耐,便决定续弦。他这第二任妻子和他生活了五年便去世了,但为他留下一个女儿。按照我的推算,这个女孩比我要小五岁。她后来嫁给一位波内拉斯先生,两人结婚的头一年,这位先生就过世了。

我这位年轻貌美的姨妈于是住进我母亲的房间,并从此操持起我们家的大小事务。可以说,她上上下下打理得非常不错。她对我的关心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每天,她都要进我的房间二十次,问我要不要喝巧克力、柠檬水,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她这样频繁的进进出出常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因为这会打断我的运算。可是,就算堂娜安东尼娅偶尔能做到连续半个小时不烦我,她的女仆也会代她现身。这个小姑娘和她主人年纪一样大,脾气也差不多,她的名字叫玛丽卡。我很快就发现,我妹妹对她们主仆二人都没什么好印象。没过多久,她这种反感情绪也传染到我身上。当然,我只是在被一再打断、怒火难遏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种情绪。不过,我也不会总被她们捉弄。我逐渐养成一个习惯:只要她们当中某个人进入我的房间,我就换件事情做;等她们离开,我再重新开始原先的运算。

有一天,我正在求一个数的对数,安东尼娅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我桌旁的一把扶椅上。接着,她一边抱怨天气炎热,一边取下胸前的手巾,折好后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我看得很明白,她这样弄来弄去,必然要花很长的时间,我便停止之前的运算,合上对数表,开始思考起对数的性质,同时感受著名的纳皮尔男爵[2]在制作对数表时经历的种种艰辛。但一心想给我找麻烦的安东尼娅走到我椅子背后,伸出双手蒙住我的眼睛,对我说道:“几何学家先生,现在请您开始运算吧!”

我姨妈的这句话在我看来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挑衅,而且她的确是在挑衅我。她进来之前,我正在频繁地使用对数表,很多对数的数值还留在我的脑海中,可以说,此刻我脑中就有一张简略的对数表。突然间我闪出一个念头,那个我正在求对数的数,我可以将其分解成三个因数,而这三个因数的对数数值我都知道。我用心算的方式将这三个数值加在一起,然后猛地挣开安东尼娅的手,将我求的对数数值完整地写了出来,连小数点后面的数字也没落下。安东尼娅被我这一连串动作激怒了。她一边走出房间,一边很不礼貌地对我说道:“好一个几何学家,真是个蠢男人!”说实话,我的方法对素数是不适用的,因为素数除了1和其自身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因数了,但这仍不失为一种非常精妙的方法,在相当多的情况下是管用的。显然,在此时说我是个蠢男人,那肯定是不合时宜的。没过一会儿,女仆玛丽卡又进来了,她也想对我动手动脚,但她女主人的那句话还压在我心头没有散去,我于是略有些粗暴地将她打发走了。

此时我的人生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我开始把我所有的思路都向同一个目标引导。诸位可以注意观察一下:在每位学者的一生中,都会出现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他深深折服于某个定理,他随后会对这个定理进行拓展应用,从中衍生出各种推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体系构建。此时,他的胆略和能量都会成倍增长。他会重温他已经习得的知识,并完成对未知知识的查漏补缺。对每一个概念,他都会从各个角度出发,全方位考虑,并将所有的角度归总到一起,分类鉴别。假如他最终未能成功构建出自己的体系,甚至自己也不能确信这一体系的真实性,那么,至少他在放弃的时候,拥有的智慧会比之前没有构思体系时更多;而且,他在构思的过程中,能提炼出一些之前他从未觉察到的真理。总之,我构建体系的这个阶段也到来了,而我第一次萌生这样的念头,是因为以下的这场因缘际会。

一天晚上,我吃完晚饭后开始工作。刚解好一道非常精妙的微分题,我就看到我姨妈安东尼娅走了进来,身上几乎只穿着睡衣。她对我说道:“我亲爱的外甥,只要我看到您的房间里亮着灯,我就无法入睡。既然您的几何学如此美妙,那我想请您教教我。”

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应对,便答应姨妈的要求。我拿起一块写字用的石板,把欧几里得的前两个公设写给她看。当我正准备开始写第三个公设时,安东尼娅一把夺过石板,向我问道:“我的傻外甥,几何学有没有教您孩子是怎么出世的?”

姨妈的话一开始让我觉得很荒唐,但经过一番思考,我觉得我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她或许是在问我,从雪松到地衣,从鲸到用显微镜才看得到的微生物,大自然各种繁衍生产的方式有没有一种普遍的表达法。与此同时,我回想起,我曾经对每种动物或多或少的思维能力进行过探讨。当时,我是通过教育、妊娠、繁衍这些现象找到初始原因的;而既然有多有少,那就证明,当中存在着加和减的情况,我于是就可以回到几何学领域探讨这个问题。最后,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用一个特殊的单位符号,来指代整个动物界中类型相同但量值迥异的活动。此时,仿佛有一团火焰猛然间将我的想象力点燃。我依稀看到一种可能性:对于我们的每一种思想,以及从思想中衍生出来的行动,都可以为它们确定出几何学的轨迹及边界,一句话,可以将运算应用到大自然的整个体系中。各种思绪如潮水般扑面而来,令我气息不畅,我觉得有必要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于是跑到城墙上,来回走了三圈,却并不太清楚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最后,我的头脑终于平静下来。看着天际渐露的曙光,我意识到,我需要用笔将刚才想出来的一些要点记录下来。我于是取出笔记本,一边写一边走上回家的路,或者更准确地说,走上自认为是回家的路。我本应该从我所处的这个环形工事右边走,但我走到了左边,然后穿过一个暗道进入壕沟。此时,我脑中的那些想法还不算很清晰,将这些想法转化为文字、记在笔记本上,自然相当困难。能写下来的,都是些含混不清的语句,加上光线还很微弱,我究竟记录下了什么,我自己辨识起来都非常吃力。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于是加快脚步,朝着自以为是家的方向疾奔。我走到一条部队出击时运炮的坡道上,然后翻过斜坡,朝工事的外面走去。

就这样,我一边不停地在笔记本上乱写乱画,一边保持着尽可能快的速度,朝自以为是家的方向走着。不过,我走得再快也没有用,因为我是到不了家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走的这条路,是与回城的方向完全相反的。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继续写。不知不觉地过了段时间后,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我身边围满了阿拉伯人。在休达,阿拉伯语是通用语言,听多了以后我也会说一些。我便用他们的语言告诉他们我是谁,并保证说,他们要是能将我带回到我父亲身边,就可以领到一笔可观的赏金。

对于阿拉伯人来说,“赏金”永远是个非常悦耳的词。围着我的这帮游牧民个个都带着种讨好的神情看他们的首领,显然期待他能说出个让他们有利可图的回复。酋长一脸严肃地捋着自己的胡须,沉思良久,然后对我说道:“听我说,年轻的拿撒勒人,你的父亲我们都认识,他是个敬畏上帝的人。我们同样听说过你。据说你和你父亲一样善良,但上帝取走了你的一部分理智。希望这样的话不会让你不舒服。上帝是伟大的,他将理智赋予人们,又会按他的意愿取走人们的理智。丧失理智的那些人,他们是鲜活的例子,证明上帝是无所不能的,而人类的智慧渺小得不值一提。丧失理智的那些人,他们分不清善与恶,就像是纯真的远古人一样。他们近似于达到圣洁第一重境界的人。对于丧失理智的人,我们像称呼圣人一样,称他们为‘马拉布’[3]。我说的这一切都存在于我们宗教的教义中,因此,从你那里领了哪怕一个金币的赏金,我们都会觉得自己犯了罪。我们会把你送到西班牙人管辖的第一个驿站,随后就撤回来。”

我必须向诸位承认,阿拉伯酋长的这番话让我极度错愕。“什么!”我暗想道,“我是沿着洛克和牛顿的足迹前行的,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我就有可能走向人类智慧的最终极限,而且,我是用牛顿的运算来支撑洛克的原理,这样,在形而上学的深渊里,我仍然可以保证自己步履坚实。可我得到了什么回报呢?我被人当作疯子,被人看成是个不再属于人类的卑微生物。我把我的荣耀都寄托在微分和积分的运算上,看来,还是让它们见鬼的好!”

在心里说完这番话后,我抓起笔记本,将它撕成碎片。但我怨气未消,又接着暗中自言自语道:“哦,我的父亲,您想教我萨拉班德舞,后来又想教我各种放浪不羁的举动,确实非常有道理啊。”

想到这里,我完全无意识地跳了几下萨拉班德舞的舞步,而我父亲在回想自己的不幸遭遇时也常有这样的身体反应。

但那些阿拉伯人所看到的,是我一开始全神贯注地在笔记本上写东西,然后又将本子撕得粉碎,最后还跳起舞来,他们于是带着既虔诚又怜悯的神情齐声说道:“真主至大!一切赞颂全归真主!感谢真主!真主宽大!”祷告之后,他们动作轻柔地抓住我的两条胳膊,将我抬起,然后把我送到最近的西班牙人管辖的驿站。

讲到这里,贝拉斯克斯似乎有点动情,又或者是犯了心神恍惚的老毛病,总之,我们看出,他好像难于理清思绪继续往下讲了。于是,我们请他把后面的故事留到第二天再说。

[1] 原注:让·多米尼克·卡西尼(jean doie cassi,1677-1712),巴黎天文台台长,或雅克·卡西尼(jaces cassi,1677-1756),天文学家、物理学家。克里斯蒂安·惠更斯(christiaan huyns,1629-1695),《光论》(1690年)的作者(但书中这段故事应发生在1720年左右)。

[2] 原注:约翰·纳皮尔爵士(sir john napier,1550-1617),苏格兰数学家。

[3] 译注:马拉布(arabout),原本主要指的是北部非洲的一些极受尊崇的伊斯兰教宗教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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