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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雪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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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横见他又絮叨起来,不怎么爱听,便信手挥刀一下下地挑飞地上枯叶。陈闲刚磨完短剑,又开始擦洗着自己的葫芦和骰子,对崔重所言恍如未闻。薛方晴却目不转睛地瞧着崔重,似听得很认真。

“……我总是被抓住,总是挨打。我那时候想,我要是跑得快些,就不会被抓住。后来我听说世上有种叫‘轻功’的东西,就想方设法地拜师去学……可是等我学会了轻功,还是有人看不起我。我师兄整日练刀,他常常笑话我说:‘练轻功最是没用。你跑得再快还能比我的马快?’那时师兄有匹好马,我是比不过的,但我不服气,便提出要和他赛马。”

“赛马?你也有好马吗?”薛方晴好奇地问。

“我当然没有,但我听人说云寒川家里豢养了几匹神骏,便去他家里偷马。那晚我进了云府,还没找到马厩便听到人声靠近,赶忙躲进了云府的书房。那书房里的书真多啊,可是我都看不懂。”

崔重语声一顿,继续道:“然后我就被云寒川发现了。我自知绝非他对手,索性任他处置。他却似并不十分在意,问明情由后反而把马借给了我。那次赛马我堂堂正正地赢了师兄,虽然师兄仍看不起我,不过我也极开心。几年之后,我的轻功练到比快马还快了,但我师兄却已经死了。可惜啊,他再也没机会见识我的轻功了,可惜。”说着连声叹气,似为他师兄遗憾,又似为自己。

“可惜啥?”燕横侧头冷笑,“你师兄见了你的轻功也不会看得起你。就算你轻功快过许青流百倍,他一样看不起你。”

崔重一愣:“那怎么会?”

燕横胡乱舞刀扫动落叶,随口答道:“一个人若要看不起你,即便你是圣人再世,他也总能找到法子。何况你只是个飞贼。”

崔重默然,半晌后忽道:“但是云寒川肯借马给我,一定是看得起我的。嘿嘿,他见识可比我师兄高明得多。”

燕横大笑,刚要反驳,却听薛方晴道:“崔重,你人这样胖,跑起来却像一片飞絮,那也是很高明的。我听人说,江湖中人会看错一个人的好坏,但却绝不会取错一个人的绰号。你外号轻絮,那是很有道理的。”

“是吗?”崔重扬了扬眉,“我却觉得远不如许青流的无影靴听着厉害。”

薛方晴又看向燕横,见他挥出的刀风将片片枯叶吹得高扬,便道:“燕横,你绰号吞雪刀,想必是因你出刀很快,刀光吞吐时能卷飞雪花。”

“这你可说错了。”燕横哼了一声,“告诉你无妨。有年冬天,我在冀州遇上两个对头,很是难缠。我且打且退,把他俩引得在雪山里走散了,终于叫我先杀了一个。我也受了不轻的伤,稍松一口气,顿时觉得饿坏了,坐在那人尸身边大口吞雪,聊以解饥止渴。这时另一个对头来到,见我满脸血污不断捧雪来嚼,竟吓得转身逃走……后来吞雪刀这三个字便传成了我的外号。”

薛方晴闻言怔住。崔重摇头笑道:“你说吃雪能止渴,也还罢了,雪可解不得饥饿。”

燕横冷冷道:“你连雪带泥一块儿吃,便能解饿,只是过不了半天肚子就疼。”

崔重咂咂舌不再追问,干笑几声,忽又道:“对了,薛姑娘,你真和张济睡过觉吗?”

此言一出,燕横和陈闲都皱起了眉。薛方晴静了片刻,淡淡一笑:“像我们这种女子,说是卖艺不卖身,可又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

三个汉子闻言都觉不便接话,在秋风中各自沉默。薛方晴低头呆了一会儿,却自己开口道:“我父母过世也早,临终将我托付给一门亲戚,谁知那亲戚却是歹人,将我卖去了青楼。我当天便设法逃了出来。

“那年我也十四岁,我在外面躲了两天,终究没躲过去,被他们抓回青楼。他们逼我接客,我绝食寻死,可他们变着法折磨我,他们用长针扎我,用带刺的鞭子抽我……我实在熬不住疼。真的很疼。”

薛方晴说着,忽然抬头凄然笑道:“你们一定想说,宁死不从还不简单?真要寻死又怎会死不成?”

“我倒没想这么说,”崔重挠了挠头,“不过你为何没死成?”

“因为我怕死!我不想死,我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死?”薛方晴的声音尖锐了一瞬,随即散成了轻叹,“我在青楼里过了六年,若不是云家仗义为我赎身,恐怕我至今仍在那里,暗无天日。”

崔重言不达意地胡乱唏嘘了几句,忽听薛方晴幽幽道:“不过那六年里,也不是全然没有好事的。”

崔重听她语声异样,好奇起来:“什么好事?”

“在青楼的第三年,我遇到了一位姓徐的公子……”薛方晴平静地说出一段往事,听起来实在像是说书人都已不爱讲的陈俗故事—

她和青楼里其他姑娘外出踏青,在溪边遇到了他。他出身贫寒,通诗文擅音律,与她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几次短暂又如胶似漆的相会后,他和她互许终身。他要进京赶考,她便把积攒三年的银两都赠与他做路上盘缠。他答应考中后便回来为她赎身,从此双宿双飞。

崔重问:“那么徐公子回来过没有?”

薛方晴摇摇头。

“那这算哪门子好事……”崔重撇了撇嘴。

薛方晴没去和崔重争辩,目光落在空处,悠悠出神。她回想着当年青衫书生和白裙少女在春风中偶遇;想起他们谈诗抚琴,一次次的相会,在楼中,在陌上,在竹林边,在飘着桃花瓣的溪水畔……她想起她在苏州等了他三年,才明白他根本不会回来。她知道终有一天霜色会侵染红妆,青丝要辞离铜镜,而她依然不会再见到他。她想起离开苏州的那天,她来到两人初遇的地方,烧了他写给她的诗笺,把情焚成灰,吹入桃花水。

最后,她回过神来,轻轻道:“这把琵琶,是他送给我的。”

此后,四人很久没有说话。崔重只觉老大不自在,想要贬损几句那位徐公子,薛方晴却已当先轻笑道:“陈闲,你绰号鬼赌,是从小就爱与人赌斗吗?”

陈闲道:“不是。”

薛方晴又问:“那你小时候爱做什么?”

陈闲道:“也没什么。”

薛方晴等了一会儿,见陈闲似不打算再作谈论,蹙眉不喜。这一路她与陈闲本就相处不合,此刻心想四人中有三人都说了自己的往事,偏偏他陈闲闭口不提,不禁暗自气恼。

崔重却不管这些,陈闲越不开口他越好奇,软磨硬求地问个没完。

陈闲给他问得烦了,只好道:“我小时便只是学剑练武,练成后四处闯荡江湖。”

崔重却没听够,连声催问:“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和人打赌?你打赌真的从没输过吗?”

陈闲道:“我第一次与人打赌,是二十岁那年,在雁荡山……”略一停顿,又道:“那个赌我打错了。”

“打错了?是打输了吗?”崔重兴致大增。

“不是。我打赢了。”陈闲的语调很平,像沉静的湖,“……但也输了。”

崔重没听懂,但随后无论他怎样想方设法地套问,陈闲却再不开口。

后来崔重也说得累了,四人在静默中渐次沉睡。

这是他们离开蕲州后睡得最久的一夜,直到翌日天亮才醒。

十九

凉州城郊野间的酒肆。

“比他娘的凉水都难喝!”燕横把酒碗撂在桌上,“老陈,等进了寨子,我请你喝我们山上自酿的烧刀子!”

那次林中休息后,四人快马加鞭地北行,终于在这日赶到凉州城郊,距凌峡寨已仅百余里。燕横心神振奋起来,方踏进客栈便叫来两坛酒。

陈闲闻言微笑,要了一碗素面。薛方晴犹豫片刻,也叫了一碗面。而崔重则正在酒馆后院的马厩里喂马。

这时一个灰衣道士走进门来,年约五旬,慈眉善目,腰间别着个紫红葫芦。

燕横见这道士颇具仙长风范,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笑道:“陈闲,他这葫芦可比你的好看。”

陈闲点了点头,径自吃面。稍后酒菜送到,那道长也低眉吃喝起来。燕横一边骂着酒劣,一边连倒了三碗仰头喝下。

似是在赞同燕横的话,那道长忽把碗泼干,拔下葫芦塞从葫芦里倒出一碗酒,一股醇香顿时飘满堂中。

燕横吸着鼻子,想去讨口酒喝,却被陈闲摆手劝住。

少时,燕横与陈闲正低头悄声交谈,却听门外传来喧哗,有人叫道:“终南剑客到此锄奸!无关人等请速避让!”随着话音涌进来七个提剑汉子,正是曾在咸阳附近追截过他们的那群侠士。

燕横与陈闲立时拔出刀剑迎上。四人这一路流亡已近两月,不但心境都磨砺得愈发坚韧,三个汉子更觉武学修为上亦有进益,若再逢张济等四人,自信已可一拼。这时虽骤遇敌手,陈闲与燕横也并不十分慌乱,沉心守御,与剑客们耐心周旋。

混战中崔重喂马回来,进门便惊叫:“怎么回事?”

“四位莫慌,贫道来也!”那老道忽然拍案而起,喝道,“以多欺少,岂是侠义道所为?”当即跃入战团,相助陈闲四人。

老道武功极是高明,手捏一根竹筷刺东挑西,顷刻大占上风。终南剑客纷纷道:“道长是在哪一山哪一脉修行?我等是来擒拿四大恶人,可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

老道冷笑道:“空口无凭,我倒瞧这四位小友并非恶徒。”说话中加紧攻势,陈闲与燕横几乎没出多少力,那七名剑侠便被打得重伤逃窜。

崔重连声赞叹:“道长,你功夫真高。”话音方落,那老道却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陈闲赶忙扶起老道,将他靠放在一条长凳上,问:“前辈,你怎么了?”

老道脸色蜡黄,声音微弱:“方才那伙人很是恶毒,临走前猛然发射毒针,贫道疏忽大意,一时竟没避开。”说着从腹上拔下一枚乌黑的长针。

陈闲道:“针上喂了什么毒,很厉害吗?”

老道两眼翻白,艰难道:“恐怕是传闻中无药可解的……‘寒星锁魂针’。老道是没救了,除非……”

陈闲从自己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递到老道唇边:“除非怎样?”

“不说也罢,终究渺茫。”老道喝了口水,叹道,“除非有什么神妙的心法秘籍,修炼后可自行化解毒质……”

“原来如此。”陈闲点点头,忽然惊叫一声,“道长,实在对不住!我那葫芦里的水有毒,我也是一时疏忽大意,竟给道长喝下去了。”

那老道愣了愣,顿觉胸腹开始隐隐发麻,苦笑道:“无妨……劳烦小友为贫道解毒。”

陈闲道:“那是自然。在下略通医术,先给道长号一号脉。”说着如电般扣住老道脉门,连点他周身八处穴道。

那老道动弹不得,惊骇道:“你们竟如此恩将仇报?”

陈闲道:“我想要请教道长,刚刚本是我们三个在此吃喝,直到终南派的剑客进门后,崔重他才喂马回来,道长何以断定崔重是与我三人一伙,乃至出口就是‘四位莫慌’?”

老道只觉胸口如遭万蚁瘙挠,解释道:“贫道是听见那伙剑客在门外提及‘四大恶人’……”

陈闲道:“方才那伙剑客,与我四人在咸阳交过手。他们虽然自以为是,却自居侠义;虽见事不明,但方才却自重身份,未对不通武功的薛姑娘出手。像这样的人,我虽不喜,却也知他们断然不会以喂毒暗器忽施偷袭的。”

燕横踢了老道一脚,冷笑:“而你们这等天性凉薄的歹人,把别人都想得如你们一般,恐怕还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你坐下未久便露出破绽。”

那老道不再伪装,狐疑道:“这怎么可能?”

陈闲道:“我也只是揣测。我们曾听蕲州盐帮的赵沧海说起张济喜欢喝北地的竹叶青,方才燕兄闻出你那酒葫芦里盛的正是陈年竹叶青,这酒在凉州可不算常见……我猜想道长正是张济的师兄,道剑刘经吧?”

老道闻言一呆,他与师弟张济少年时在山西学武,喝惯了竹叶青,后来虽离山西,仍常灌进葫芦随身携带,没想到却成了今日这出苦肉计的破绽。

刘经转头四顾,索性叫道:“师弟,还不出来?”按照定好的计策,将燕横等人行踪暗中泄露给终南剑客后,张济理应带着两徒弟和许青流潜藏左近,伺机而动。哪知眼看刘经中毒,张济却迟迟不现身。

陈闲点了刘经的哑穴,四人架着刘经走向门外。

不料刚踏出酒馆,便见张济等四人押着两个年轻汉子走近。

燕横脸色顿变,叫道:“马武!曲三!怎么是你们?”

那俩汉子被孙展和屠翼横刀架在脖颈,都面露愧色:“燕哥!你回来啦。”

张济瞥见师兄陷入敌手,也是一凛,随即怒目瞪向二弟子屠翼。

他们连日急行,终于追上燕横四人,商议中都觉那四人连周玉安都敢杀,必不怕死,即便擒住恐也难逼问出《雪谱》下落。这时屠翼便自作聪明,出此计策,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张济骂了屠翼一句,目光闪烁道:“燕横,我问过了,这两位都是你凌峡寨的兄弟。他俩可狂得很啊,敢来招惹张某。怎么着,你救他俩不救?”

燕横沉着脸不说话。他本想这次擒下张济的师兄,定能乘势挫败张济这伙人,没曾想仍是闹成了僵局。

陈闲忽道:“换人吧。你放了那两位兄弟,换回你师兄。”

张济道:“爽快。不过换完之后呢?”

陈闲道:“换完各走各的路。”

“你们想躲进凌峡寨?”张济笑道,“好得很啊。”一挥手,让那两个凌峡寨的汉子走到了燕横那边,又道,“把我师兄放了。”

“不急,”陈闲道,“崔重,你去酒馆马厩牵六匹马来。”

崔重依言而行,陈闲道:“你的师兄留下给你,我们告辞了。”六人翻身上马。

奔出数丈后,陈闲又道:“张济,我知你打算稍后便翻悔追来,不过你师兄中了毒,你还是先设法给他逼毒疗伤吧。”

张济抢步将刘经扶起,随手解开师兄穴道,神情阴冷地盯着陈闲:“什么毒?”

陈闲看向崔重。崔重笑嘻嘻道:“那毒寻常得很,是我们盗贼爱用的五更断魂香,实在见笑。不知你可有解药?”

张济冷哼一声:“区区下五门的五更断魂香,却还难不住张某。”

陈闲道:“区区五更断魂香,难不住张兄,却能毒死淮北大侠周玉安。”说完纵马离去。

张济目中几欲流火,饶是他厚颜无耻,一时也不禁哑口无言。

二十

六人催马疾驰出数里,缓过一口气,燕横为陈闲等人引见:“这是马武和曲三—我们凌峡寨的好手!他俩从小跟着我在山上玩儿,熟得很!”

陈闲道:“幸会。”

马武道:“恕我多言,方才换完人,咱们不必等他们翻悔,大可先下手为强。咱们人多,那老道又中了毒,岂非良机?”

陈闲闻言皱眉,片刻后道:“我们行路匆忙,没带什么毒药,刘经中的毒其实并非五更断魂香,只是疗伤止痛时用的寻常麻药。刘经武功极高,很快便会醒觉,等真动起手来,咱们胜算很低。”

马武恍然:“如此说来,那伙人恐怕已经动身来追。咱们更须加紧赶路才是,等进了山寨,他们便只能干瞪眼。”

陈闲想了想,却道:“去凌峡寨最近的路要过凉州城,料想张济不会追咱们,而是径直抢先入城,设法在城里拦截。甚至他们早已进过城,布置好了陷阱。”

燕横道:“那怎么办?”

陈闲道:“咱们走野路先向西,绕过凉州城再折向北去凌峡寨。”

曲三插口道:“那可就要多耽搁一日了。”马武也不甚赞同。

燕横道:“听老陈的。走吧!”

西行至深夜,六人在一条浅河边歇脚。

马武和曲三没带吃食,陈闲等人没来得及在那家酒馆补充行囊,所剩干粮也已不多。燕横想着明日便能赶回山寨,兴致很高,大声道:“都吃了吧!明天咱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众人燃起篝火,吃了顿饱饭,想到张济此刻恐怕正在凉州城苦苦等候,不禁都笑。马武道:“燕哥,你们四位如今可算是名动江湖了。”

崔重忙问:“当真?快说来听听。

马武叙说起来,连声叹息。原来四人杀死周玉安的事渐渐在江湖上传开,有不少侠士义愤填膺,到处搜捕四人,然而两月过去,几乎都未找到四人行踪。倒是江湖中许多无头无脑的恶事被安在了四人身上,诸如巴蜀的灭门惨案,福建的镖银被劫,还有各地一些血腥仇杀,都被说成是四人所为,可谓忽东忽西,神出鬼没。甚至于浙东闹瘟疫,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正是四人撒下的疫毒。

四人在武林中的骂名越来越大,虽踪迹不显,竟得了个“四大恶人”的绰号。与此同时,张济的名头却愈发响亮。毕竟两月过去,大多数出来追捕四人的侠士都渐渐淡去意气,各自回家。只有张济不辞劳苦,一路向北,沿途彰示侠心,大声疾呼,誓要为周大侠复仇。武林中人虽大都觉得四人是逃去了南边,张济此行未免南辕北辙,但提起“仁刀张大侠”,都是要竖大拇指的。

听马武说完,四人相对苦笑,既想大啸乱吼,又觉心里发涩,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他们多露宿荒野,只在采补干粮时才找家小店稍坐,与江湖人士少有接触,虽知定会遭骂,却也没想到竟成了恶贯满盈的四大恶人。就连最渴望扬名的崔重也茫然怔住,嘴里嘟囔:“他娘的……真没料到。”

曲三接口叹道:“燕哥,你现下恐怕已有了新绰号,我昨日听见有人议论‘嗜血刀’燕横与‘索命鬼赌’陈闲都是恶得灭绝了人性……唉,这真叫人从何说起。”

崔重眉毛一挑:“那我呢?我的新名号是什么?”

曲三干咳道:“似乎没听到人说崔兄有什么新绰号……”

崔重闷哼一声,倒似有些不乐意。燕横皱眉不语,让陈闲、薛方晴、崔重先睡,自己带着两个兄弟守夜。

三人入睡后,燕横四下走动查看一番,招呼马武和曲三坐下来互叙别情:“我下山两三年了,寨中一切可好?”马武道:“好得很,好得很。”

聊了几句,燕横讲了周玉安的真面目。曲三道:“钱寨主也说,燕哥你绝不会平白无故杀那姓周的。”

四人杀死周玉安后没得过一句称赞,唯有张济说过两声“英雄”,还只是惺惺作态。这时燕横谈兴渐起,便给两兄弟述说簌玉楼一战。

马武连声赞叹,走到河边取回一瓢水,递给燕横:“燕哥,你接着说。”

二十一

陈闲正在熟睡,忽然听到呼喝怒骂声,睁眼惊见燕横正与马武、曲三斗在一处!

他立时跃起,把短剑摸在手里,踢醒了鼾声如雷的崔重,叫道:“燕兄,怎么了?”

“两个畜生竟在水里下毒!嘿嘿,凭这点微末伎俩还想害我?”燕横冷笑作答,随手挥刀架开马武刺来的一剑。

燕横看向马武:“想不到你我多年兄弟,也会刀剑相对。”他说一个字就向前踏出一步,踏一步就斩出一刀。

马武初时还挥剑格挡,但见燕横双目充血,脸色冷酷如冰,直吓得浑身寒战,连连倒退闪躲,不敢再还剑,到后来猛地扑通跪倒,叫道:“燕哥莫怪我,实在是钱寨主的命令!”

燕横笑了起来,这一笑僵硬无比,脸上筋肉扭曲到发出细响。陈闲此时已和崔重将曲三制住,瞥见燕横笑容后一凛:在簌玉楼死斗周玉安时,也没见燕横露出这般神情。

马武剧骇求饶,磕头不止。燕横道:“朝我刀上磕吧。”

马武闻言一呆,燕横猛然劈刀斩在马武头上,直砍得他颅骨崩裂,翻滚出老远。

旁边的曲三吓得屎尿齐流,陈闲逼问他几句,得知了个中详情。

原来周玉安死讯传开后,华山剑派的人来到凌峡寨兴师问罪,说凌峡寨弟子燕横作恶弑侠,罪不容诛。钱飞龙得罪不起这等名门大派,权衡利弊后当即表态将燕横开革出寨,并传令寨中,一旦发现燕横踪迹立时擒杀,他将亲提燕横头颅送交华山派,以谢失察之罪。

至于张济,则确如陈闲所料已先去过凉州城,他知会城中一些武林同道,说四大恶人近日里或会进城,请他们仔细留意—马武与曲三偷听到这一消息,跟踪着张济一伙来到那家酒馆,却被张济撞破,两方才动起手来。

崔重被搅扰了睡眠,很是烦躁,踹了曲三几脚,骂道:“想拿老子回山寨邀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手劲?”

燕横背对曲三默然听着,这时回身道:“陈闲,问完了?”

陈闲点头。

燕横道:“可惜没法请你喝寨里的烧刀子了。”说完揪起曲三头发,横刀割断他脖颈。

崔重笑道:“老燕,你倒利落。”燕横道:“难道留他去山寨报讯?”

陈闲问:“方才是怎么回事?”

燕横道:“你们睡着时,马武递给我一瓢毒水想骗我喝,可我一下瞧出他神色有异,刚要问他,曲三却抽冷子砍来一刀。好在老子有防备,躲了过去。”

陈闲叹道:“凉州不能去了,凌峡寨也去不得了。若向东向南,只会落入华山派地盘。为今之计,只有继续向西。可是……”

薛方晴厌他吞吞吐吐,催道:“可是什么?”

陈闲道:“咱们已经吃光了干粮。”

薛方晴与崔重闻言都皱起了眉。燕横却哈哈一笑,解开自己的行囊,取出一个大布袋摊开—布袋里竟满满都是腌制风干后的肉条。

燕横的行囊最大,又从不许旁人碰触,崔重在赶往蕲州的路上便觉奇怪,这时恍然笑道:“燕横啊燕横,我已知你怕饿,却没想到你居然怕到如此地步,走到哪里都随身带满肉干!”

燕横把布袋系好,冷声道:“这才叫有备无患。—走吧!”

二十二

山道曲折,四人行至天亮,都觉又累又饿,便暂作歇息。

燕横道:“你们也看到了,往西走多是光秃秃的山地,短时要找个镇子怕是极难。咱们须节省吃食,每人一天最多只吃两条肉干,什么时辰想吃了便来找我拿,不能再多。”

陈闲道:“燕兄所虑有理。”说完与薛方晴都要了一根肉干。崔重食量大,叫道:“两根都给我。”不一会儿便吃进肚。

吃完又行到正午,路过一处山坡时,燕横下马向北望去。

陈闲顺着燕横的目光转头,只见荒野茫茫,极远处依稀有座山头,也不知是不是凌峡寨所在。

燕横眺望了很久,默默上马继续前行。

半个时辰后,崔重忽然回头惊叫,却是张济一伙五人远远骑马追来。

四人顿时扬鞭催马,转入一条山道,不久便将张济那伙人甩开。但四人心中都清楚,张济既又追来,便不会善罢甘休。

当夜,四人在枯叶遍地的半山腰露宿。

燕横分了肉干,背靠一株老树静立不语。陈闲和薛方晴坐在火堆旁,知道燕横遭山寨背弃,定然心绪悲郁,便都不打扰他。崔重早上吃光了两条肉干,到这时肚饿难耐,不时出言求恳燕横再给他一条肉干。

燕横理也不理崔重,仰头望着夜空,只觉明月高悬如人的侧脸,清辉似一行泪水滴落,那般纯净,却又那么刺眼,似在嘲笑他肮脏又狼狈。

他低下头,瞥见薛方晴柔弱的脸庞在篝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如星辰闪烁,心中乱念交杂,猛然走近了扯住薛方晴衣衫,将她拖向树后,嘶声道:“你来陪我睡觉!”

薛方晴吓得尖叫起来,陈闲一惊,上前分开两人,沉声道:“燕兄,你做什么!”

燕横铁青着脸欲言又止,而后扭头走回老树下。

崔重忽然看着地上,大叫:“好你个陈闲,竟然还藏着吃的!”

原来刚才陈闲步子过急,从衣襟里掉出了一颗饭团,却被肚饿眼尖的崔重瞧见。崔重咽了咽口水,起身去捡饭团,却被陈闲抢先拾起。

陈闲把饭团收好,漠然道:“这不是给你吃的。”崔重哼了一声,见陈闲面色不善,却也不再多言。

薛方晴惊魂初定,坐回篝火旁整理衣衫。

陈闲叹了口气,把水囊递向薛方晴:“喝点水吧。”

“不用你管我!”薛方晴只觉陈闲那声叹息莫名刺耳,心头涌上一阵羞恼,甩手把水囊拍在地上。

好一阵没人开口,连崔重也不再吵着要吃肉干。夜色越来越浓。

陈闲望向树下,只觉燕横站在浅淡的月光里几乎要融化一般,仿似失去了全部的活力。反倒他身旁那棵老树秃枝横斜,更像一道张牙舞爪的人影,进退不得,凝固在原地。

陈闲喊了声:“燕兄。”

燕横恍如未闻,过得片刻才缓步走到火堆旁,看了看薛方晴,低声道:“薛姑娘,你没事吧?”薛方晴面无表情道:“没事。”

四人又是良久沉默。

燕横忽道:“你们说,似咱们这般情形,会不会有个大侠站出来,为咱们……那词儿叫啥来着……主持公道?”他吐字里第一次带了些许委屈,像是久经风沙侵摩的岩石一块接一块地崩解散碎。

崔重接口道:“呵,我这辈子只见过一个大侠,就是周玉安,可他还是个假的。”一丝失望从他尖细的笑声中滑落。

陈闲说:“江湖这么乱,大侠们想来都忙得很吧。”他嗓音低闷,就似睡梦中人无意发出的呓语。

二十三

翌日正午,他们又遇到了张济、刘经一伙。

前天张济在凉州苦等燕横四人,他不知燕横与凌峡寨已然决裂,生怕四人躲进山寨,迫不得已才把四人将至的讯息告知城里武者,却又担忧四人被旁人杀死,来不及说出《雪谱》下落,便让许青流外出探查。

许青流善辨蛛丝马迹,回来说四人应是向西去了。张济听后大喜,只觉正合己意,赶忙追出城来,终于在昨日追上,只是很快便被甩脱。

张济穷追猛赶,隔日又追近四人。然而塞外荒凉,深秋山野空旷,无遮无挡,张济刚远远地一露头便被四人发觉。四人改换道路,不多时便又消失在乱山丛中。

如此一来,张济想截住四人不容易,四人试图彻底甩脱张济,却也颇难。

有次四人放马去吃枯草,张济等人忽然追近,发射毒箭击毙了四人的马,四人翻山而逃。由于那处地形陡峭,骑马反不如徒步灵便,张济仍是没能擒下四人。

两方人追追逃逃,不断西进,转眼已是三日过去。

夜里,四人歇脚吃喝。

陈闲看了看装着肉干的布袋,道:“天越来越寒。肉干也不多了吧?”

燕横扎紧了布袋,点了点头:“看来是甩不掉他们了。但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陈闲道:“我想想法子。”

燕横道:“那你须想快些。”说完便沉默。

陈闲嗯了一声,见燕横又在看月亮,便也仰头望去,只见明月如一柄锋锐的弯刀远远指来,刀光淋漓洒落,避无可避。

他心想,他们流亡逃避了两个月,终究避不开人心险恶,躲不过世事如刀。

二十四

翌日清晨,张济等人在群山间纵马绕行,追寻着四人踪迹。

行近一处山谷时,许青流道:“看地上痕迹,他四个应是钻入了谷里。”

张济道:“那就进去探探!”

此处山势崎岖,只有一线狭径通入谷中。他们翻身下马,踏上狭长的山道,没走几步,却见燕横四人从谷口出来,远远地对他们对望,而后在山道旁一块巨石上坐定不动。

张济疑惑一瞬,随即狂喜恍悟:那山谷必是绝谷!他们入谷后见是死路,不得不折返,没曾想却被自己堵个正着。

一念及此,张济笑呵呵道:“这可真叫冤家路窄了。”扬了扬手,五人迈步前行。

许青流喊道:“到这份上,还不快快说出《雪谱》下落?”

崔重尖声叫道:“姓许的,你这个手下败将,比轻功败给了我,还敢猖狂?”

许青流道:“死胖子恁不要脸!”

“我说错了,该称你是‘脚下败将’才对。”崔重得意大笑,气得许青流浑身颤抖。

陈闲道:“许兄,你敢不敢再与我打个赌?”

许青流道:“滚你奶奶的!”

陈闲看向崔重:“怎么样?我赢了吧。”崔重呸道:“姓许的真没种,算我输了!”

许青流听了几句两人谈笑,猜出缘由:这两人是拿他“敢不敢再和陈闲打个赌”为赌,陈闲赌他不敢,却又赌赢了。

听明白后,许青流怒得如狂欲炸,不停咒骂。

三个汉子眼见敌人渐近,都站起来亮出兵刃,燕横道:“薛姑娘,你往后退,我们与这伙恶贼分个生死。”薛方晴当即朝谷中跑回。

刘经闻言冷笑,那回他在酒馆遭四人耍弄,引以为奇耻大辱,拔剑上前:“想死也没那么容易!若不生擒你们,显不出道爷的本事!”

话音未落,他忽觉脚底一空,向下坠去。却听身侧的许青流也同时怪叫。

张济与孙展、屠翼走得靠后,见刘经和许青流骤然从眼前消失,一时间惊骇万分,急急收步,倒掠出老远。

陈闲等四人在山峦间着意寻到这处无法绕行的狭窄路径,提前挖好了陷阱,又担心许青流善于辨迹,或能看破陷阱,便故意出言乱他心神。在刘经和许青流坠入陷阱的同时,燕横一声低喝,已将身侧那块巨石硬生生抱起,掷入洞里。

刘经乍遭变故,随即醒悟,未落地便挥剑朝身下扫了一圈,以免洞底安插了什么锋利器物,这时眼前却一黑,巨石当头沉落。

许青流不愧轻功无双,瞬息凌空侧身堪堪让过巨石,而后双手撑住洞壁发力,足尖在石上一点,竟借力跃出了陷阱。只是这却让巨石加速下坠,猛砸在刘经身上。刘经口喷鲜血,被压在洞底。

许青流刚在洞外落地,腿上便中了陈闲一剑。他咬牙忍痛,如一阵黑风飘退到张济旁边。

崔重哇哇狂叫:“今日你死我活,我活你死!”

张济眼见燕横三人杀气腾腾,势不可挡般大步而来,而己方五人中武功最高的刘经已经遭难,略一犹豫,转身便逃。他的两徒弟紧随其后,而许青流虽腿上带伤,仍是飞快越过张济,逃在最前。

三人追出几步,陈闲喝道:“有胆休走!”忽被身侧的燕横拉住了胳膊。

陈闲一怔止步,却见燕横目光浑浊,脸色忽青忽白。陈闲猜想燕横是因搬掷巨石而脱力,转过头再瞧山道,张济等人已奔回下马处,匆匆骑马而去。

燕横望着张济他们转过山坡不见,身躯微晃,跌坐在地。陈闲忙扶起燕横,手背一触燕横额头,热得烫手,竟似患了极重的风寒。

陈闲暗惊,想了想,对奔在前方的崔重道:“你再喝骂几声。他们一时不敢回来的。”

崔重便使劲大吼了几声:“丧胆的孬种!快滚回来!龟孙子别逃!”

燕横推开陈闲扶他的手,走到陷阱旁低头望去—巨石下面刘经满头鲜血,正挣扎着要把巨石推到一旁,无奈洞底狭小,始终推不开。

燕横听着刘经的呻吟,冷笑道:“老子连周玉安都杀得,还杀不了你?”说完便走到一旁去找新的石块。没走几步,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又跌倒。

陈闲见状道:“咱们先退回谷中,从长计议。”

燕横道:“你俩先埋了他。”

刘经似是听到燕横的话,洞里迸出一连串含混的求饶声。

陈闲点点头,招呼崔重一起搬来大小石块,封死了陷阱。

二十五

三人缓步走进山谷,与薛方晴会合。

那山谷并不甚大,被群峰环围,谷中几乎寸草不生,只零星散布着几株枯树。

陈闲心中酸楚,伸出手道:“燕兄,我听听你的脉象。”路途艰险劳苦,容易引发病患,他本一直在担忧薛方晴会病倒,谁知病的却是燕横,料想是因两个月里燕横受伤最多,故而最先害病。

燕横摇头一笑:“不必了。我只是一时风寒脑热。再说即便你医术如神,这荒山秃岭却到哪里去寻草药?”

陈闲心知燕横所言在理,却也瞧出燕横病得着实厉害,无法可施,只得沉默。

燕横在两月中刀术进境颇多,与张济已在伯仲之间,而他和崔重对上孙展、屠翼以及许青流,也颇有一搏之力,方才陷阱奏功,己方气势如虹,正好一鼓作气杀败敌人,却不料燕横忽然发病。

—想到这里,陈闲不禁暗叹:莫非天意使然,我四人命该如此?

崔重埋怨道:“老燕啊,你说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紧要关头害病。唉,这下错失良机。”

薛方晴道:“病来又不分时辰的,怎能怪燕横?咱们快出谷去吧。”

“燕兄已不宜再行远路。”陈闲摇了摇头,“刚才我之所以要退入谷中,就是怕张济看清虚实,趁病打劫。”

燕横皱眉冷笑:“放屁,老子还走得动路。”

薛方晴道:“可是张济他们不是已经逃远了吗?”

“他们只是躲了起来。”陈闲叹道,“张济猜出此处是绝谷,知道这是堵死咱们的好机会,必不舍得远离唯一的谷口。”

陈闲沉思一阵,又道:“眼下绝不能示弱。燕兄,劳烦你撑着些,咱们去一趟谷口。

三人慢慢走到谷口,见张济等人果然竟已折返。

张济他们把马匹拴在几块突出的山岩上,正提刀坐在山道中央歇息,望见三人后霍然站起,却既不冲上也不退避,一个个只怒目瞪向谷口。

崔重尖声怪笑:“姓张的,我劝你们换个地方歇着—你那牛鼻子师兄可就在你们脚底下!”

张济厉声叫道:“狗贼!你们竟活埋了刘师兄,张某迟早将你们碎尸万段!”

燕横哈哈大笑:“不用迟早,你们是爷们的这就进谷来,咱们不死不休!”陈闲见燕横笑声洪亮,笑完却急剧喘息数次,好在相隔较远,料想敌人看不分明。

对面四人相望一眼,张济笑了起来:“不必激我,我要杀你们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陈闲朗声道:“既是如此,随时恭候!我们正好先回去睡觉养神,山道风大,几位小心着凉。”

三人从容走回谷中。

陈闲道:“张济也明白如今两方算是势均力敌,既怕咱们情急拼命,又不甘心撤走。”

燕横嘿了一声,忽然咳嗽起来。陈闲道:“咱们别在露天地站着了,去找个避风处。”

四人在远离谷口的山壁下寻到一个宽敞山洞,进去歇息。坐了一个时辰,崔重忍不住道:“燕横,你病好了没?能打架不能?”

“好多了!怎么不能?”燕横一笑站起,随手舞了个刀花。

陈闲却瞥见燕横挥刀时手指一阵轻颤,沉吟道:“崔重,你再到谷口瞧瞧,小心些,看一眼就回来。”

崔重奔出山洞,不多时返回道:“那伙人竟在山道上支起了帐子!他娘的,想过夜吗?咱们再出去冲杀一阵,吓跑他们!”

“一时吓跑,并无用处,反容易暴露燕兄病情。”陈闲沉吟道,“我算了算,咱们的肉干和清水,最多还够吃喝两天。张济大约也清楚这一节,他是想和咱们长耗。”

薛方晴道:“他们的干粮定然也不多了,咱们未必就耗不过他们。”

“耗不过的,”陈闲摇头轻叹,“他们可以吃马。”

薛方晴蹙眉道:“那咱们只能等死吗?到底该怎么办?”

陈闲默然不语。

崔重道:“管他娘的咋办!他要耗便耗,撑过两天再说,兴许那时燕横的病早好了!”

陈闲道:“不错,这恐怕是唯一的法子了。”

随后他出了山洞,在谷中找寻出路,环视四面山势都甚陡峭,相比之下,要数南面的山最宜攀爬,但也有数十丈高,而且靠近山顶的十丈山壁平直如镜,又向内倾斜,让人无从借力。

陈闲忽然快步走到南面山下,驻足沉思。

崔重跟了上来,见山脚下有数根细藤,顺着山壁向上长到数丈高断绝,但再高处却也有几根藤蔓从石隙中伸出,如此断断续续,直通到山顶。

陈闲拉了拉藤蔓,却将一截碎藤扯在了手里,原来那长藤早已枯萎脆硬,吃不住劲了。

崔重道:“可惜,可惜。若在春天,倒能顺着青藤攀上山去。”

陈闲道:“若我没看错,这种藤是能入药的。”

崔重问:“这是药?有什么用?”

陈闲道:“可以发汗去热。”

“那有屁用?”崔重听得打了个寒战,“老子都快冻死了,还发汗去热?”

陈闲却拿着那截碎藤返回山洞,将藤碾碎混入清水,对燕横道:“这藤粉或可发汗祛寒。”

燕横服下了藤粉,皱眉道:“真难喝。”又叹道:“若能再喝上一碗烧刀子该有多好。”

山洞外忽然传来大声讥笑:“我们有好酒好肉,诸位要不要来尝尝?”

陈闲奔出洞来,见是许青流正不远不近地张望山洞,料想是张济让他来探查情形。

许青流见有人出来,脸色微变,转身如一阵烟疾掠出谷去了。

崔重追出十来步又走回,悻悻然道:“比他娘的兔子都快。”

二十六

天色渐暗,寒风刺骨。

陈闲和崔重将一棵枯树砍倒,劈开树干抱回山洞,生起了火。

燕横又吃了一次藤粉,从视若珍宝的布袋里摸出肉干分了,颤动着手臂将布袋系好。

四人在火堆旁围坐谈笑。

崔重连讲了几件他如何戏耍敌人、智窃宝物的往事。薛方晴抿嘴一笑,道:“咱们既已被称为四大恶人,再讲平生坏事就不能算本事,不如每人来说一件做过的好事。”

“这可难想了。”崔重一愣,挠头很久才嘟囔道,“有次我去一户人家偷东西,那家人可真穷啊,除了一屋子旧书,什么值钱东西都没有……我在那屋里呆了很久,最后反倒留下了不少银两。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也算不得真正的好事。”

薛方晴道:“你肯把银两赠给陌生人,那很不简单呀。我也给别人送过银钱,不过我不如你,我是送给我认识的人……”

崔重好奇道:“你送给了谁?”

“其实后来……我去看过他的。”薛方晴轻声道,“我去京城找过徐公子。我打听到他娶了一个穷苦小吏的女儿,过得很不如意。我有时候想,也许他是自觉没能出人头地,所以才不回来见我……其实我也不怎么在意的。我托人悄悄转交给他一些银子,就回到了蕲州。”

崔重想了想,撇嘴道:“薛姑娘,你可太傻了。陈闲,该你说了,不说不成!”

薛方晴瞟向陈闲:“你若仍然不想说,便算了。”

“也没什么。”陈闲淡淡道,“我说过我打错了一个赌,那是我此生第一次与人打赌……”

当初他学剑有成,少年意气,行走江湖时惆怅又清狂,只觉天下有许多不平事正等他伸张。某日他来到永嘉城中,见有恶霸鱼肉乡里,当即拔剑惩奸,此事在城中传扬开来,又有不少百姓来找他诉说冤苦,他都慨然应下,颇做了不少侠义事。大半月过去,有人邀他去城外的雁荡山游玩—那日,他在山脚下的破庙里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双腿断折,伤口流脓,很是可怜。他细问之下,得知那人姓张,本一直安分度日,却被雁荡山上一伙恶贼抢光家财打成重伤。他听完大怒,当即要上山为那人报仇。那人却说那伙恶匪不下十人,很是难斗,劝他不要枉自送死。

他自然不服,问了贼巢所在,索性与那人打赌,说日落之前他便能将恶匪杀光。而后他一路疾行上山,沿途遇到多个樵夫山民,无不对他痛陈恶匪的歹毒。他在山上寻到那伙人,喝问:“张员外的腿可是你们打断的?”那伙人纷纷冷笑:“是便如何?你想替他报仇?”

他怒不可遏,冲上去与那伙人一场惨战,终于将他们尽数杀死,又一把火烧了匪巢,赶在黄昏前返回破庙,大声笑道:“是我赢了!”

破庙中竟空无一人,他找寻很久,那断腿的张员外却无影无踪。后来他才探查明白,原来雁荡山上那十余人并非恶匪,而是劫富济贫的英雄侠士。那日的破庙相遇实为张员外精心布置,那些樵夫山民也是张员外刻意安排下的,真正作恶多端的正是那张员外。

他自知大错铸成,悔之晚矣,从此变得寡言谨慎,行事不敢再冒丝毫风险。又愈发沉郁偏激,总是孤身来去,再难与人相处。

“那么张员外呢?”崔重听后忙问,“后来你可有杀他报仇?”

陈闲道:“后来我找过很久,一直没能找到。不过即便找到杀了又如何,总归是覆水难收。”

薛方晴轻声叹息,见燕横一言不发,便问:“燕横,你呢?”

燕横粗哑一笑:“哈哈,老子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好事。”

薛方晴默然片刻,忽道:“怎么没有?你杀了伪君子周玉安,为云家报了仇,那就是很大的好事。”

“这次嘛,倒真是痛快得很。”燕横嘿嘿笑道。

回想起簌玉楼中的激烈一战,四人凝望篝火,都面露笑意。那日情形在眼前闪动着,仿佛此生的精华都已在那场拼杀中燃烧绽放。

二十七

当晚陈闲与崔重轮流守夜。

翌日清早,四人走出山洞,呼吸山风,都觉心怀宁畅。

燕横气色似是健旺了许多,在许青流又进谷刺探时,他和陈闲、崔重相望一眼,忽然齐齐追出,直吓得许青流抱头鼠窜。四人见状都笑。薛方晴在晨风中弹起了琵琶,悠柔的弦音在山谷中回荡。阳光明媚,让人莫名相信一切都没那么糟。

崔重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金陵偷到一壶美酒,喝了个饱!天也是这般晴。”

薛方晴一怔,去年今日她正遭张济纠缠,但此刻也微笑道:“晴天总是好的。”

崔重又问:“陈闲,你去年的今天又在做什么?”

陈闲略一回想,道:“那天嘛……我在南疆与苗人打赌,那一阵子都在。眠音蛊便是那时赢来的。”

崔重又看向燕横。燕横皱眉道:“莫问我,我可记不得……”话未说完,忽然语声一滞,竟摔倒在地。

三人大惊,将燕横搀回山洞,只觉燕横身躯比昨日还要炙热。

陈闲让燕横躺倒休养,但燕横却不听,只是僵着脸坐着。

燕横病势忽然加剧,三人都很忧虑。

可是就连晴天也没持续多久,临近正午,天上飘落白雪,越下越大。

陈闲望着雪花出神。崔重愁眉苦脸道:“这下子水倒是有的喝了,可肉干怕是要吃光了。”

落雪后,许青流又到谷口张望了一次,见山洞外无人,便掉头走了。

午后,燕横陷入了晕迷。

三人将他的身躯放平,直到此刻,陈闲才得以搭上他的脉门。

陈闲凝神听着燕横古怪杂乱的脉象,恍然明悟:燕横不是患病,而是中了毒。那夜在浅河边,燕横恐怕是喝下了那瓢毒水,他是太相信他的兄弟了。也许他察觉得早,喝下的不多,可毒质仍是在他体内缓缓发作。但他谁也没告诉。强撑到除掉刘经后,他终于再也抗不住毒性。

陈闲无法解毒,强笑一声,说出了燕横中毒的事。

山洞里静默了一阵,陈闲又道:“火只怕还须生得更旺些。”

崔重又砍来一株枯树,只是树干被雪浸湿,一时却引不着。

薛方晴拿起燕横的刀,把琵琶劈了,递给陈闲。

火堆渐旺。燕横不时清醒片刻,但每次都是很快便又昏厥。雪直下到黄昏才停。

雪停后不久,燕横死了。

死前的片刻,燕横看着三人,说道:“咱们已经尽力了。”

陈闲道:“是。尽力了。”

燕横一笑,指了指山洞角落的布袋,又道:“最后关头,我没有堕了男儿的豪气。”

燕横死后,陈闲道:“就把燕兄葬在山洞里吧。”

三人艰难挖了一个深坑,将燕横的尸体放入。

很长时间里,谁也没有往尸身上盖土。

陈闲拾起那个布袋摊开,三人都怔住了。薛方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布袋里的肉干远比三人预想得要多。陈闲粗粗一算,知道燕横已有五六天没吃过一条肉干,都攒了下来。

三人把泥土轻缓地推入坑中,而后默默长坐。

崔重神情呆怔,忽然说了句:“他、他可是最怕饿的呀。”

陈闲脑中蓦然闪过了燕横站在月色中的身影。

二十八

安葬了燕横后,陈闲出山洞,在谷中走了一阵,刚回来便听崔重叫道:“咱们这就出谷去,和那帮狗日的拼了吧!”

陈闲给每人分了两根肉干,道:“先吃饱再说,养足气力。”

吃完后,陈闲又道:“还不到拼的时候。”

崔重急了:“还不到时候?再等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陈闲却沉思不语。过了半个时辰,他又走去谷中,回来后说:“我想怎么也得等到明早。到那时,或有一线生机。”

两人惊疑询问,陈闲道:“我去看了南面那座山,那山壁陡直,几没怎么承住雪,不碍攀爬,但雪落在生有藤蔓处却有积叠—等到寒风吹过一夜,藤蔓结冰,便会和山岩冻结在一起,且不易扯碎。那时便能从藤上借力攀爬。”

崔重寻思片刻,道:“听着倒是可行。嗯,咱们若爬上山顶,毁藤远遁,张济他们短时内绝难追来。”

“只是冰藤会滑手,但也总算有力可借。”陈闲点点头,又道,“我分别出去两趟,是在估测积雪的凝结时间。算来到天亮时,枯藤与山壁接触的地方便会被冰雪凝固。所以咱们要等到明早。”

薛方晴问:“若爬到半截,张济等人进谷使坏干扰,却又如何?”

陈闲道:“这本就是在赌。”顿了顿又笑道:“你们不必过于担心,莫忘了我从不打没把握的赌。”

薛方晴与崔重相视点头。

陈闲道:“没什么要说的了。你们先睡吧,我去外面守夜。”

“陈闲……”

他说完转身要走,薛方晴却喊住了他。

“一旦做了坏人,真的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了吗?”她在簌玉楼中听陈闲说了这句话,此后便一直记在心里。

陈闲静静望着薛方晴晶莹的双目,忽然靠近了在她唇上一吻,快步走出了山洞。

薛方晴身子轻颤,清瘦的脸颊上泛出了少女般纯真的红晕。过去两个月里她一直在躲避的、甚至刻意去厌烦的某种东西终于在这一刻俘获了她,那是许多年前她在飘花的溪畔也曾感受过的。

二十九

天刚亮,陈闲便回到了山洞。

他除下外衫,撕裂了结成绳索,又把葫芦和短剑别在衣带上,而后叫醒两人道:“时辰差不多了。”

三人走出山洞,陈闲道:“昨晚许青流进谷探查了数次,料想他们今日也将有所举动。咱们须快些。”

来到南面的山脚,三人仰头望去:朝阳映照下,凝结了冰雪的长藤宛如一架流光溢彩的天梯,仿佛能通向某个美好的所在。

陈闲眼前倏忽掠过那日簌玉楼里的情景,心想生如青藤,脆弱易枯,但好在也有过遇雪傲立的一刻。

崔重扯了扯雪藤,道:“冻得很结实。凭我轻功,要上去不难。”不等陈闲开口,又道:“可我昨夜想了很久,老陈你的轻功很是马虎,恐怕是爬不到山顶的。咱们还是再商量商量吧。”

陈闲却问道:“凭你轻功,若背着薛姑娘,能上去吗?”

崔重道:“那要难了些,不过也能。”

陈闲道:“好,你先背起她。”崔重依言而行。

陈闲用那股衣绳将两人绑在一起,道:“这样便牢靠得多了。”又把燕横的刀递给薛方晴,“若他到时手滑,你可把刀插进石缝撑一撑。”

崔重摇头道:“凭我轻功,不会手滑。可你怎么办?”

陈闲欲言又止,忽然侧头,却见许青流正站在谷口。

许青流看到三人齐聚在南面山脚下,又惊疑地望了望山壁,若有所悟,转身便跑。

三人心头一沉。陈闲皱眉道:“崔重,你先背她上去,再下来背我。”

崔重叫道:“来不及了,咱们拼了吧!”

陈闲喝道:“拼个屁!忘了燕兄临终所言吗?咱们先把薛姑娘送上去!”

崔重呆住了。陈闲催道:“赶紧走吧!我挡住他们。”

“不行!你自己能挡住他们?不成的!”崔重却不动,连声急语,“你、你有把握吗?有吗?”

陈闲一笑,拍了拍崔重肩头,大步朝着谷口走去。

崔重望着陈闲的背影,张了张嘴,很想在开始攀山之前再说些什么。他想说句尖酸的怪话儿,想开个有趣的玩笑,又想扯开嗓子撒泼耍疯,或者肆意地吼天骂地。无数的话语在他胸口盘旋,哽住了他的喉咙。他想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

三十

山道上,帐子里。

张济听了许青流的回报,赶忙招呼两弟子冲向谷口。

屠翼上次出了馊主意,急欲将功赎罪,涨红了脸奔在最前。刚进得谷中,便见陈闲临风踏雪,疾行而近。

陈闲取下腰间葫芦,猛掷向屠翼胸口。屠翼挥刀一格—那葫芦昨夜被陈闲填满碎石,却比屠翼预想的重上太多—虽挡开了葫芦,长刀竟也脱手。

陈闲趁机飞起一脚,正中屠翼大腿,屠翼腿骨断折,倒飞晕厥。但与此同时张济与孙展也各自攻来,陈闲挥动短剑挡开孙展的刀,却被张济的刀口擦伤左臂。

张济望见崔重背着薛方晴已攀升数丈,叫道:“还想带着《雪谱》逃走?”又对孙展道:“缠住他!”说完径自朝南疾掠。

陈闲当即冲着张济追去,身后的孙展却追着他不住挥刀劈斩。

陈闲怕张济阻截崔重,狂奔中无暇回身,只是反手格挡着孙展的刀招,有的格开了,又的却没格准,被孙展劈在背上。

他前行甚快,中刀后都入肉不深,但刀痕渐多,血也越淌越多,乱洒在积雪上刺眼如梅瓣。

背后刀风呼啸,听得他两耳轰乱,他却牢牢盯着前方的张济追着,口中不住低声呢喃:“别追我,别追我,别追我……”眼见张济快奔到山脚下,突兀一喊:“燕横,还不快现身!”

张济一听,不自禁地悚然止步,心想进谷后果然没看见燕横,对方诡计多端,恐怕又埋伏了什么厉害后着。

趁着张济愣神,陈闲猛然停步回身!孙展吓了一跳,收势不及,虽挥刀深深斩入陈闲左侧肩骨,却也被陈闲撞倒,方要拔回刀,却听陈闲猛啸道:“我说了别追我—!”

霎时间,孙展让那啸声震得心惊胆战,咽喉忽然剧痛,已被陈闲的短剑刺穿。

山谷里的风越来越紧,陈闲在大风中站直了身躯,再度朝张济奔去。

张济环视谷中,没发现燕横,却看到自己的徒弟一晕一死,惊怒中顾不得再提防埋伏,径直抓住雪藤,便要追赶崔重。

然而他刚跃上数尺,脚腕忽一痛,却是被追近的陈闲投出骰子打中,顿时坠落地上。

两人在山脚下厮斗起来。陈闲失血甚多,头晕目迷,但他剑术沉稳,强自镇定心神见招拆招,张济片刻间倒也杀不死他。

这时两人身旁有黑影闪过,却是许青流来到。陈闲脱不开身,不由得暗自惊急。

许青流进谷后便躲到一旁观望,眼见陈闲与张济打得难解难分,当即展动身形绕过两人,顺藤向上攀爬。

这时崔重已攀过半山腰,但许青流轻功果真绝世,手足并用,如一道黑电蜿蜒向上,很快便追近许多,他单手抓藤,从怀中摸出一枚铁镖,甩向崔重背上的薛方晴。

崔重听到风声,急向左侧一跃,跳到旁边那根藤上,避开了飞镖。

许青流嘴角扭曲,不断射出飞镖,攀爬不停,仍是越追越近。

崔重低沉怪叫着,在数根雪藤之间左右跳跃,身形曲折上升,竟始终没被射中。

许青流知道来回跳跃并不难,难在每次跳跃后须及时向山岩泄力,否则藤蔓虽冻得牢固,却也经不住这般拉扯。他见崔重躲得灵巧,冷笑道:“好得很,有能耐便接着躲!”

这时崔重正手抓最左侧的一根雪藤,而上方已只剩那十丈最难攀援的内斜山壁,一着不慎便会摔落。

他耳听许青流又射来一镖,却已不敢再旁跃,上爬数尺将身躯一侧,用右腹硬受那记飞镖。扑嗤一声,飞镖深深插入,血流如注。

崔重尖笑一声,继续向上攀去。

许青流又接连甩来三镖,都被崔重用腹部硬接。一道道鲜血顺着山壁淙淙流坠。但崔重反而越爬越快。

眼看崔重离山顶已不到一丈,许青流咬牙再发暗器。崔重受伤不轻,侧身时没拿捏准,被飞镖射中胸口,浑身一震,停止了攀升。

许青流狞笑,心知崔重已是重伤垂危,便也开始爬那最后十丈山壁。

薛方晴起初本吓得不敢睁眼,到此时却已定下神,忙问:“崔重,你没事吧?”

崔重呆了呆,忽道:“把刀给我。”接过长刀后,他让薛方晴抓紧藤蔓,割断了那股将两人捆在一起的衣绳,将刀插在腰带上,喃喃道:“在谷底瞧不分明,最后这数尺倒也没那么陡。”

薛方晴一怔,未及反应已被崔重抱住掷上了山顶!

这一掷之力甚巨,那根雪藤当即断折,崔重顷刻下滑两丈,好在他早有预料,始终贴住山壁,堪堪握住了另一根藤,止住坠势。

薛方晴在山顶跪倒向下张望,却听崔重叫道:“走啊!别停!”

她犹豫片刻,深深看了一眼这绝谷,起身沿另一侧山脊行去。

许青流见薛方晴走脱,却不惊慌,心想崔重已是强弩之末,而自己转眼也要爬上山顶,到时薛方晴又能走出多远?便沉住气爬那十丈危壁,不多时已爬过五丈多。

崔重对脚下两丈处的许青流不管不顾,却朝着谷底大吼一声:“怎么样?”

山脚下人影分合,陈闲正和张济激斗,他不时仰望一眼,已知薛方晴登上了山顶,此刻听见崔重的吼声传来,由衷地发力喊道:“佩服!”

高处的崔重哈哈大笑,狂叫道:“陈兄,你可看好了!”他猛然拔刀迈步,从左至右在陡壁上拖刀横行数丈,将所经一线的冰藤尽数割断震碎!

攀援中的许青流顿失凭借,下滑中用十指强行抠住岩壁,鲜血从指缝飞速渗出。而崔重在即将下坠时戳刀入石缝,凌空吊住了身形。

断藤与碎冰纷扬撒下,谷底的陈闲与张济一时都看得惊住了。

崔重此番踏壁斩藤用上了毕生功力,疾行中全身伤口一齐激射鲜血,当空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红线—日光流转之下,那长线如一抹明虹深深打入许青流心头,饶是他冷漠无情,也不禁茫然发怔。

崔重狂笑不停,又大叫问道:“我和许青流哪个厉害?”

与此同时,许青流情急中迸发全力踩着岩壁朝崔重斜蹿,当空一跃,竟抱住了崔重的双膝,而后将崔重当作梯子一般向上爬去,又抱在崔重腰上,伸手去夺那刀柄。

“哈哈哈!”崔重却只自顾自笑着,恍如未觉,越笑越响。那笑声卷入狂风,吹飞冰雪,涤荡听者肝胆,似将山壁都震得轻颤起来。

谷底的张济被山巅飘下的笑声刺得心中又乱又恨,见陈闲仰头欲答崔重,恶狠狠道:“不许答!”

陈闲一笑,纵声喊道:“姓许的比你差远啦!”在他喊话时,张济咬牙切齿地急声低嘶:“别答!别答!别答!”每说一遍,便挺刀在陈闲身上戳出一个血洞,却没能止住陈闲的喊声。

崔重仍然笑着,也不知是否听到了陈闲的回答,忽然看了看许青流。

许青流本已要握住刀柄,与崔重目光一触,顿时明白了什么,摇摇头张口结舌,似觉难以置信。

崔重猛地从石缝中拔刀、双足在山壁上一蹬,连带着许青流倒飞在高空—

那一瞬,挥舞着长刀的张济眼中流露无比的惶遽,仿佛见识到远远超越他心智的存在。

陈闲趁机向前翻滚,躲过张济的一刀,拈起地上的骰子拧腰回身。崔重与许青流当空坠落,同时摔毙。

陈闲直视张济弹出了骰子,眼神骄傲又轻蔑。

张济眉心一痛,口鼻溢出了血,醉酒般摇晃几下,栽倒气绝。

陈闲浑身浴血,瘫倒喘息了半晌,伸手取回骰子,四下张望,在一棵枯树边看到了地上的葫芦,便朝着枯树走去。

艰缓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呻吟,却是先前断腿晕厥的屠翼苏醒过来。屠翼环顾山谷,顿时骇然失语。等陈闲走到枯树下,屠翼才缓过神来,厉声道:“到这地步,你还是不肯说出《雪谱》下落吗?”

陈闲本来不知,但此际心头空明,闻言倒突然有了个猜测:那柄玉剑一直被周玉安随身携带,莫非《雪谱》其实并非书册,而是能藏入玉剑中的纸帛?

他自然不会把这一猜想告诉屠翼,轻笑道:“那《雪谱》我就埋在这山谷中,你慢慢找吧。”

屠翼一愣,随即狂喜大叫:“老子豁出去找上十年八载,总能找到!啊哈,看你满身都是血,你还能动弹吗?”

陈闲不再理他,坐在枯树下,慢慢把葫芦中的碎石倒出,捧了雪开始擦拭葫芦。

“你等着,看老子怎么炮制你!”屠翼语声亢奋,拖着断腿朝陈闲爬去,“我知道你快死了,但在你咽气之前,老子有八百种法子让你后悔生在世间!”

陈闲默默将葫芦、短剑、骰子都擦得透亮,并排摆放在脚边的雪地上。他拥有的东西一直不多。

他从衣襟里拿出那颗曾掉落被崔重瞧见的饭团。二十岁那年,他在雁荡山上的一场赌斗中输得干干净净,让他几乎赔尽一生都还不够。但他想,到了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该算还清了赌债。

他吃下了饭团,嘴角流出乌血,背靠着树干死去。

尾声一

薛方晴孤身走了两天,天空飘下了细雪。

她吃下一根肉干,在风雪中继续前行,忽然看到一块方圆丈许的空地,裸露的黑岩在白茫茫的雪地间很醒目。空地上有一根梨枝。

薛方晴捡起梨枝,向前望去:远方的风烟雪末中闪过一道模糊的光华。她不知那便是后来江湖上久久流传的“云中一刺”,但仍加快了前行的步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根梨枝,莫名觉得亲切。

她想起那天在簌玉楼,趁着周玉安被来历不明的梨枝所惊,他们四人互望了一瞬,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到了坚定。

尾声二

那天赶到蕲州城门外,三人算算时辰还早,便在一处茶棚歇脚,个个面皮紧绷,望着高高的城门如临大敌。

砰的一声,茶棚伙计把茶碗重重搁上木桌,茶水溅及燕横衣衫。若是往常,依燕横的脾性早将这伙计踹飞,但在这蕲州城门口,他不愿节外生枝,竟忍了下来。一路怪话不断的崔重此时也低头沉默。

陈闲就着茶水吃了几口饼子,咂了咂嘴:“茶味尚可。别让薛姑娘在楼里久等了。”说完站起身来。燕横和崔重跟着站起。三人大步迈进城门。

门洞昏暗,彼此的心跳声像灯火一样难以掩藏。身后的来路和前方门洞外看去都是一片光亮,似能让人忘记正走在黑处。三人凝重的脸色被阴影遮笼,显得有些狰狞。

燕横问:“这算是最后关头了吧?”

崔重叹道:“真若到了最后关头,我想听人说声佩服。”

陈闲答应:“好。”

三人穿过门洞,站在了阳光里,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吐出了积叠一生的霜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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