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开始写作(2/2)
张新颖:他到现在也很抒情。
王安忆:现在也还那样子,没什么变化。但有些人一上来就很学生腔,现在还是学生腔,就是这样。有些文字一上来就很好,一出手就很漂亮。
张新颖:我是觉得,你和你们同代的很多人比起来,有个比较大的不一样,就是,很多人有一些定型的东西,它能够延续,一直这个样子;但是好像你变化比较大。
王安忆:我自己当然不能这么说自己,只是我觉得我和他们比较起来大概有一点不一样,我自己觉得我比他们喜欢写。我觉得他们有的时候真的并不怎么喜欢写,我不晓得你们能看出来吧,一篇东西他自己都没什么兴趣写,好像是为了完成一个使命那样地写。我感到我喜欢写,别的我就没觉得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就这点不同;写作是一种乐趣,我是从小就觉得写作是种乐趣,没有改变。但是没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现实的好处,想不到会得那么多好处。它甚至改变了我的命运。怎么讲,写作了,然后写作又得到认可了,人还是需要价值感,被认识了的那种感觉,就觉得真的很快乐,心情好很多。我整个“文化大革命”时期都过得非常不开心,我小时候很开心的,小时候我总是觉得很快乐。
张新颖:那就写了这么长时间啊,应该说比较正式的能有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样子。
王安忆:不到三十年,正式写作应该是从二十四岁至二十六岁起吧,已经快三十年了。
张新颖:在这么长时间里,有的时候会不会突然觉得很怀疑,就是我干吗要写?我写这个东西有没有什么意义?就突然会很沮丧,很怀疑这种写作生活?
王安忆:从来没有过,所以我觉得我大概是命好,我的东西始终是能够发表,有人说好,是一种很现实的鼓励,你没有这个鼓励的话,也很难支撑的,还有我真的很喜欢写,很有乐趣。
张新颖:我觉得你的性格是比较坚定的那种性格,好像对自己认准的事情就……
王安忆:可是我是在很长的茫然当中才认准这件事情的呀,在你们认识我之前,我就有很长时间不晓得自己应该干什么,就我妈妈晓得我那段日子过得很苦闷的。
张新颖:你是不是a型血?
王安忆:a型。
张新颖:我乱说,a型血的人对自己做的事情不太怀疑,做一个事情很坚定,然后就可以做出很多的成绩来。
王安忆:那我也有很多a型的朋友,他们或者是画画,或者是干什么,他们老是怀疑自己,真的很怀疑自己。
张新颖:那就不讲血型吧,就只讲性格。我觉得人的性格真是很不一样,我看你的作品,就觉得你是性格很坚定的人。性格不坚定的话,就有很多事情没法做,比如说写长篇小说,写长篇小说的人一定要对语言有一个信任感,如果不相信自己的语言的话,像写长篇小说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就肯定做不完。
王安忆:写长篇最需要的是耐心,还有,依然是乐趣,对这工作的兴趣,所以才会日复一日地坚持下来。单凭坚定是不够的,我跟你说我以前在文工团的时候练琴,我也练得很用功的,终究练不出来,原因之一就是不喜欢,你知道的。这不喜欢也许就和不能胜任有关,不能胜任是令人苦恼的,因为没有才能,还是有才能问题。
张新颖:一个是才能问题,但是我觉得还有一个相信的问题,就是你相信自己的语言,相信这个语言能够创造出,比如说一个世界。
王安忆:你要说这个“相信”的话,你非要说这个的话呢,那是在很后面发生的事情,而且恐怕到现在才发生。
张新颖:就说现在吧。
王安忆:一开始是谈不上信任不信任的,我现在看我早期的作品,几乎完全不考虑表达的问题,就是要把自己的话说出来,把自己的话都说出来,要把事情一股脑地说出来,就这样,在我最初写作时候根本不去想文字是怎么回事情。
张新颖:那我觉得发展到现在就特别好,就是,相信的人会做出很多事,不相信的人做事情可能就做不出来。
王安忆:那是后来,就慢慢地有了自觉性,以你的方式说,就是有了自信,然后慢慢地进取了。所以说人的成功还是很重要的,如果看不见自己成功是蛮苦恼的,像梵高那样。我现在不能说非常成功,但不管怎么说在今天社会里还是得到承认的,这是给我欣喜的。我在想,如果我的东西永远只能放在抽屉里,或者只给几个好朋友看的话,我恐怕状态就不是这个样子。你们现在看到我已经肯定了——我像是在做一个作家,已经很肯定了,在这之前我有过很多彷徨岁月。
张新颖:彷徨也就是二十岁。
王安忆:这已经很长了,一个人的彷徨,五年已经很辛苦了。二十岁也不止,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后,二十二岁以后——
张新颖:二十二岁以后你就不怎么彷徨了,如果这样讲,你是一个很幸福的人。
王安忆:回想起来算是很幸福,但是青春时候,青春期真的是很苦闷的。
张新颖:青春期苦闷都苦闷呀,青春期不会就你一个人苦闷的,所有的人大概青春期都很苦闷。
王安忆:也不,我听北大荒的知青他们在谈青春时代,他们的情绪很明朗,我觉得他们北大荒有一种气氛,它是一种比较激昂的气氛。
张新颖:比较浪漫。
王安忆:浪漫气质,他们这些人在一起很开心的,我有好多朋友,陆星儿啊,何志云啊,蒋原伦啊,他们以前都是一个连部团部的,他们谈到青春期可不像我这么苦闷。他们完全是大时代里的青春,领略了时代的宏伟精神,而我在个人的小圈子里,和我生存的环境有关系,我插队到安徽是一个人,我老是处于一个个人化的处境里边,安徽又是那么一个地方;而他们是集体性的,北大荒也是集体性的气质。
张新颖:人家北大荒是农场啊,是连队啊,是年轻人住在一块儿。
王安忆:我们插队——尤其是我——就一个人,在陌生的村庄和农人中间。我觉得青春期不全是苦闷的,“文革”当中有很多人过得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