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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勿忘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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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还能够记得这一生的种种,便是我所希望的来世。

——加缪,the stranr

那年暑假快结束前,我们突然都各自销声匿迹了几周。姚回去了中部,因为父亲的身体出现状况。阿崇不知在忙什么,补托福和 gre 大概都是借口,在几次的失控后不想面对我和姚,恐怕才是真正的理由。而民歌总决赛就要到了,我趁着那时候终于有空档把参赛的曲目重新做了编曲,才从练歌中暂时获得了一些久违的平静。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对比赛一点胜算的把握都没有,为什么还能那么坚持?那是我在后来的人生中再也没能找回的一种力量。就像是一个人默默地在寂寥荒凉的水流中划着桨,不知前方究竟是跌坠深壑的垂直瀑布,或者是一片湖光山色可供栖钓的世外桃源。面临高手环伺越来越激烈的竞争,只有一个恍惚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除了音乐,你还有什么?

当时的评估,夺冠绝对是无望了。但是每次大赛结束后推出的得奖专辑唱片中,除了前三名外,还有一些是制作人另外挑选出他们觉得有质感的声音,也会被收入专辑灌录一曲。我能争取的只有这个机会,这样以后在各处驻唱时至少多了一个“唱片歌手”的头衔,对这份工作不啻也是一种保障,能让我再苟延残喘几年,继续玩我的吉他唱我的歌。

当年的大志不过如此,不表示我不想要得到更多。

未来阿崇有他的家族企业,姚有他的领导魅力与人脉,他们都拿到了人生潜力组的入场券,而我呢?

总共十二位进入决赛,那位就读海军官校的男生,一直是被关注的夺冠热门。

果然,当天一上场还没开口,官校生那身全白的制服便已让全场为之眼亮。斯文的脸庞却有着挺拔的身形与雄赳赳的气势,天生好歌喉加上军人特殊的利落爽朗气质,一直让他的人气指数在比赛过程中,远远领先其他那些相形显得文弱苍白的大学生,连女主持人介绍他出场时也明显透露了偏袒:

“今天陈威同学要演唱的是他与同学的自创曲,他的好同学也将担任他的钢琴伴奏……哇,你们学校的男生都是那么帅吗?现场的女同学,他们帅不帅?……相信你们的尖叫声一定会让他们今天有更精彩的演出……接下来,就让我们以热烈掌声,欢迎这两位帅气又有才华的大男生,为我们带来他们的演唱——!”

灯光缓缓亮起,他笔挺雪白地伫立在黑亮的平台钢琴旁。先是缓缓脱下头戴的海军盘帽,然后,伸出了那只一直藏在背后的手,只见一朵玫瑰正艳红地在他手中盛绽。

他将红花与白帽轻轻并置于黑色钢琴盖上,那构图立刻成为了舞台的焦点。看得出他用心设计了这些桥段,以军官绅士风的浪漫,为接下来要演唱的情歌做足了铺陈。

伴奏与他交换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后,他唱出了歌曲的第一句,也是我至今唯一还记得的那句歌词:我们的爱,不需要有名字……钢琴前的男孩身着与他同款的白色制服,梳着整齐油亮的小西装头,不时还会加入几句和声。

他们的沉稳与搭配无间让全场感到赞叹,岂会有人预料得到,一场宛如失事坠机的震撼已在酝酿?

歌曲还没进行到三分之一,就看到女主持人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了,台下的观众中有人也开始交头接耳,发出了窃窃私语的干扰。我坐在后台的等候区,有股随时想起身逃走的冲动,却又目不转睛,不愿放过台前这太令人不知所措的场景。

明明是在幻想里涎羡过的诱人情景,此刻真实在眼前上演,我却吃惊得傻了。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端倪,台上二人不时深情凝望彼此,那绝不是同袍哥儿们会出现的表情。

我的胸口宛若南极冰地,一块巨大的雪石遇到了升温而轰然崩落。一场威胁性的大破坏中,另有一种让人惊惧,也让人着迷的风云变幻。

前一秒感觉在我心中始终如重负的那份羞耻与不安,就这样轻轻被举起了,笨重的冰山在他们的歌声中,顿时化升成了绵软的云。

但下一秒我却又坠入了一片乌云密布中。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震惊窒息了原本该有的喜悦。我无法想象这对情侣(难道不是吗?)竟然能无视这样的冒险会带来的后果,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成了伤风败俗的异端。从台上两人目光的交流中,我感受到他们的旁若无人,仿佛在告诉台下的人们,不用为他们担心,之所以能够放下已到手的,是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什么才是更好的。

但那又是什么?为什么我还看不到那“更好的”?生怕身边的其他选手会发现到我的异样,下唇无法克制地搐抖,以免一个不注意,眼中强噙住的泪滴就要滚落。

不知道他们的演唱是何时结束的,我被场内不算特别热烈的掌声惊醒。

“谢谢陈威带来的这首歌曲……不过,两个男生对唱情歌还是挺奇怪的,好像应该是一男一女比较自然吧?也许海军官校也该考虑招收女生,大家说是不是?……陈威你大概还没有女朋友吧?”

女主持人生硬地圆场,在我听来只是越描越黑。

我伸长脖子想要观察坐在台下的评审们的反应。

一排人先是全低着头假装在看资料或写评语,然后坐中间主席位的那位知名声乐家,突然举起手向主持人示意,下一位原本已在台侧正要上场的选手,这时又退进了翼幕后。主席与其他几位评审交谈的时间也许不超过一分钟,但就在那短短的一分钟,我的命运从此改变。

“伴奏者加入了和声,违反了独唱的比赛规定。”声乐家对着全场观众如此严正地发出了声明。

历经了长达四个月的过关斩将之后,原被看好的佼佼者,竟会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当作最后冲刺,某种程度上,我感觉他似乎在嘲笑所有其他选手的战战兢兢。像是车祸现场,当听说车毁人亡的原因是酒醉驾车之后,围观的人群虽有遗憾,但暗自在心底或多或少都以为,这是罪有应得。

名次揭晓,陈威果然落选了。

大出意料的是,我得到了亚军。

吞下惊恐与辛酸,强作镇定,在接下奖座的那当下,我异常心虚。

那个亚军的奖座,多年来仍被母亲放在老家酒柜的显眼位置。

取下了灰尘早已结膜的奖座,比赛当日在台上的心情此刻我早已无印象。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更有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目睹,我的同类因表态身份而遭到严惩的现实。原本应有的胜利笑容却被担心取代,我担心大家认为我何其幸运,得到了天上掉下来的这份礼物。我担心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安排,外界再也看不到我曾为理想努力过的事实。我更担心,万一,他们也发现了我的伪装。

看到同类像杂草一样被拔除,我却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继续寻求掩护。

想起我们那一代许多同学都曾参与过的学运抗争,在广场上,他们手牵着手高呼着口号,在群众阵线的推波助澜下,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地勇敢。万一被抓进了派出所,也不用惊慌,还有父母会出面把他们保回。绝大多数的人在运动解散之后,照常回家过日子,约会看电影打炮,最后仍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就业成家生子大业。

属于我的一场革命抗争,在当年既无群众也无媒体,更没有家人后盾。我接下来的人生,恐怕更像是一个卧底间谍,不但连自己的父母都得守口如瓶,甚至有一天可能再也回不了家。

我多么地不甘心,这毕竟不是我原本以为会有的人生。

我羡慕那些参加过学运,而后可以拿来说嘴一辈子的那些同学,他们不会知道单打独斗的滋味。那种在丛林游击战中孤军一人的生存游戏。他们记得的总是在人群中的热血激昂,他们永远可以有退场的选择,回到原本就画好蓝图的人生,没有谁真的打算为一场运动送命,或甘愿家破人亡。

从没想过要当烈士的我,到如今家破人亡与命在旦夕竟都双全。

但是我永远成不了英雄。

我既无法像姚那样艺高胆大,混入政治,直捣权力核心。也没有阿崇的弹药可供挥霍,政变不成便撤退海外。我只知道大难将至,只能一路往前。当我出柜走上舞台控诉的那一刻——

不,应当是更早,在看到我的筛检报告结果的那天起,我早已在心里与我的父母诀别。

我把奖座用报纸包起,放进了黑色的塑胶大垃圾袋。

比赛散场后,在大厅里遇见了我并未预期会出现的阿崇与姚。虽然事前我曾一再表明不希望有人来看我的决赛演出,但那当下我还是感激得挤出了短促的笑容。还能三个人聚头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们对此早都心里有数。当我收起了僵硬的笑容,随之而来的,立刻是三人不知如何应变的失语。

想必他们也都看到了。怀疑军校生并非因和声犯规而落选的,显然不只有我。记忆中,是姚先打破了那尴尬的沉默,却只顾连声向我恭喜,并不想谈论赛事,是阿崇在一旁的怨声不断才打开了这个话题。

“你不觉得这很恐怖吗?评审评的不该是音乐吗?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做掉了一位选手?这种黑箱手法太明显了。结果大家都没说话?没有人表示抗议?”

“照你的意思,难道是让小锺去做那个带头抗议的人吗?我看就是犯规,没那么多阴谋。为什么别人都没有用和声就只有他?这不是故意踩线是什么?”

“姚瑞峰,我对你很失望!”

阿崇仍不放过这场辩论,让我不得不担心,他何时又会激昂过头,脱口说出让我和姚都招架不住的什么话来。

“迫害就是迫害,你还帮他们找理由?小锺,你说说看!你觉得他落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们是来帮小锺加油的,结果你连声恭喜都没说,你还真是个好朋友!”

眼看他俩就要吵起来了,我却无法插嘴,好像这一切的错都在我,让我觉得既恼又窘。但就在这时,一个白衣的人影突然走近了我身边。“恭喜你,锺书元,你今天的表现真的超乎预期地好!”

想不到是陈威,竟然笑嘻嘻地跑来跟我握手。

“我觉得评审对你的——”

不等我说完,陈威便做了一个嗤之以鼻的鬼脸接过话去:“都在意料之中。”他丝毫没有因落选而沮丧,相反地,他的语气中竟有一股难掩的得意:

“告诉你也没关系。得不得名次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让学校开除我才是我真正的目的。我是被我爸逼去念军校的,我可不想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其实,早有唱片公司找我签约了,但是我的军职身份一直让我没办法去做我真正想做的。”

陈威边说边将无言以对的我们三人打量了一遍,带着促狭的眼神中,甚至出现了媚视的风情,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几个月来我印象中那个英姿勃发的男生。

“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掰!”

他朝我眨了眨眼,异常愉快的心情溢于言表。

望着那人与他的伴奏相偕离去的身影,仍在震惊余绪中的我们,反倒都沉下了脸,谁都没再作声,一径沉默缓步地朝门口移动。出了演艺大厅,一直走在最后面的姚突然上前来伸手攀住我的肩头。

我停了下脚步,转头看见姚直盯住我的脸,眼神中既是担忧也是挣扎。我突然觉得他变得好陌生。多少年我都无法,也不敢忘记的是,接下来他以罕有的激动口吻对我所说的话——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嚣张什么?!……小锺,勇敢一点!自信一点!我相信你。有听到吗?我相信你。你没有理由不相信你自己。以后你也会出唱片,你会比那家伙成功的,我有预感。我们未来的路已经够难走了,不要再自寻烦恼了好不好?做你相信的事就对了!”

我们未来的路。

那是第一次,从姚口中听到这样的说法。

同仇敌忾更胜过画押表白,有他这句“我们未来的路”就够了,我们终于不必在哑谜中继续闪躲。

只有事过境迁后才明白,虽然那年夏天的我们都在虚幻的感情中自苦,其实仍有爱情柔软的羽翼在眷护着。短暂的曲折,小小的忌妒与孤独,不贪想更多,以为情爱就是带着咖啡的微苦,加速着心跳,让自己在夜里清醒地做着无聊的梦。

那是此生再也不会有的奢侈。

或许,那也正是之后大家渐行渐远的原因。

拒绝了任何字符将我们命名,我们永远也成不了彼此生命中真正的,同志。在未来都只能各自上路,生存之道存乎一念之间,谁也念不了谁的经。

就让同学的归同学,同志的归同志。

至少我们三个,不是个个都在逐爱寻欢的过程中伤痕累累。

位于早已拆除的中泰宾馆四楼的 kiss 迪斯可,是最早夜生活的。

当年,几乎每晚总看得到不同家唱片公司与不同等级的偶像明星在那儿出现。也许是在太阳城作秀完来此吃消夜的黄莺莺胡瓜高凌风,惊鸿一瞥便进入 室。也许是刚刚出片的裘海正伊能静方文琳,在他们老板刘文正的带领下引来一片踮脚围观:在哪里在哪里?

退伍前便与一家当时顶尖的唱片公司签了五年的约,经常有师兄师姐因销售长红而请大家到 kiss 庆功,我开始跟着公司的人出去见世面。在那里又碰到已经发了两张专辑的陈威。他被打对台的唱片公司签下后包装成了青春动感派。日后再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有歌唱实力的,留给人的印象就只是一个衣着色彩鲜艳新潮,却始终不曾大红的夭折偶像。

据陈威自己的说法,公司希望他能成为台湾的泽田研二,一个打扮中性化的日本摇滚歌手。而走的还是校园民歌或西洋乡村路线的我,对于一股东洋模仿风已吹进了岛上仍后知后觉。之后的数年间,台湾的中森明菜出现了。台湾的涩柿子少年队登场了。台湾的……台湾的……这句话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将不断不断地在各行各业中重复。

起初对这样的自我吹捧(或者是自贬身价?)也曾充满了怀疑与排斥,直到看到了第一次当选“立委”进入“国会”的姚瑞峰,被媒体立刻封为“立法院的劳勃瑞福1 ”,豁然顿悟。如果不想被人识破本色,那就需要把自己替换成另一个符号,用盗版替换正版,那么自然不必再担心自己到底是谁这样无聊的问题。一旦世人接受了这种说法没有异议,也就没有欺骗与否的问题,一切都是集体共业。于是第一张唱片上市时安然地接受了公司的安排,成为了“台湾的巴布狄伦2 ”。没有了羞耻心,弃守关卡都变得轻而易举。

鸡犬升天的美好黄金年代啊。

民歌没落,餐厅秀随之而起,陈威同时也开始接秀跑场,虽然只能算暖场的小牌,很意外陈威却可以如此乐在其中。常见他带着几个小舞群,下了秀连服装都不换就跑来跳舞,总是热情地呼朋引伴,并且用非常善解人意的语气向我暗示:晚点再走,待会儿还有其他“朋友”会过来,介绍你们认识。

多年以后才搞清楚为什么陈威可以坐上我们那伙人中的教母位子,为什么他总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看到场子里有帅哥就去邀人家过来同桌。从 kiss 到 whisky a-go-go,从 funky 到 texound,有陈威在的地方就有帅哥。因为陈威一直是有伴的。因为他别无所图,除了大家出来玩得尽兴。那个比赛时帮他伴奏和声的男生,没想到他们真的在一起一辈子。小锺,别看我们这一行里姐妹很多,玩归玩,但是工作更要紧。对外就是要打死也不认懂吗?让他们去猜去,除非抓奸在床懂吗?

做教母的人就是要有这种母仪天下的风范,只看不动手。在外逢场作戏是一回事,自己小两口过平常日子是另一回事。私下被他念了不知多少回,小锺别老去沾那种大家都想上的,我却偏偏听不进去,总是被同一型的男生吸引。那种男生看起来心不在焉,却在舞池里散放出冷冷的光芒。从远距鸟瞰,更容易看出,一个无名小卒,在舞池中正享受着被人暗暗垂涎的虚荣,只因连他自己都知道他是好看的,那种不分男女都会觉得好看的一种,让人忌妒得心痛的一种。还没有身份标签的年代,那样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同类永远无法得知。他们跟后来同志夜店中的帅哥最大的不同,便在于他们的底细不明,或许连他们自己都还没有决定要什么。

曾以为,若能得到像那样的一个爱人,我将会忘记之前曾有过的所有不快乐。

一定可以得到这样的一个人的。只要我能再放浪些,再骚一些,再主动些。只要我敢,机会就是我的。不相信自己得不到。

即使对方名花有主也没关系。说自己有人却随时换伴的玩咖比比皆是。这种人给你睡到就算赚到,大家都会在背后这么意淫着。

这种人怎么看都有着某人的影子。

那时唱片公司老板的名言:越是生活苦闷的年代,越是我们可以发挥的舞台。那一年,李玟、张宇、王力宏、伍佰对上香港的刘德华、吕方以及当时还叫作王靖雯的王菲,战况热闹非凡。庆幸自己决定从幕前退下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从此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向被曝光,反而可以理直气壮地,为女歌手们写下一首首自己都笑称是“阳具颂”的椎心情歌。

阿崇出事上报那天,我一大早便进了公司,守在传真机前等候中盘与大盘的回报,与企划忙着分析每个区域的进货数量。

那时已退居幕后五年,虽然有着制作部经理的头衔,但事实上大小事都得全包。还没制作出一张奠定名声的唱片是我当时最大的忧虑,向老板讨价还价差点没下跪才换到最后同意,做了这张并非当时市场主流的专辑,以中性的造型包装一位从某大饭店发掘的驻唱女歌手,企图打造一位台湾的 k d ng 想试探台湾蕾丝边市场的水温。谁教那位已拥有广大歌迷的女歌手那么倒霉,遇上了蕾丝边酒吧偷拍事件让出了这么好的宝座?

在会议室焦急等待着首日战况,不安地把桌上的报纸翻来又翻去。通常会议室里的报纸都只留各家影剧娱乐版放进报夹,但不知为何,那天竟然其他各版都没被收走,厚厚一叠丢在椅子上未经整理。报禁开放后,反而阅报的时间逐渐缩减,分量太多让人不知从何看起是原因之一,更重要是每次翻报都觉得触目惊心,杀人绑票勒赎案特别频繁,更不用说政治纷扰从不停息。

报纸被唰唰胡乱掀翻着,然后一行标题猛然映入了眼底:“知名运动器材品牌资金遭掏空,损失达五千万,警方锁定小开涉嫌重大”。

还没细读新闻内容,脑中已经闪过丁崇光的名字。

所以说,我并非无知到以为跟汤玛斯的事我可以瞒阿崇一辈子。黑金刚大哥大一整天响个没停,不过不是为首日发片的销售纪录来道贺(事实上那张销售奇惨的唱片是我音乐生涯的最大败笔,就此一蹶不振的滑铁卢),而是读到报纸的圈内朋友皆来打听新闻内容的可信程度。

而我一直在等待的那通电话却迟迟不来。一直到了夜里十点多,才终于听见在外竞选拜票一整天后的姚,那难掩疲累的声音:报上登的是真的吗?

你想知道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知道这样接下来他会被通缉,可能二十年都再也没法回台湾了?

他这么做是为了一个男人,也许这对你来说,是永远无法理解的一件事……

所以你认识那个男的?

那一刹那的犹豫无法作答,即使相隔了这么多年仍清楚记得。如果一时的犹豫之后我选择的是对姚说出实话,我的人生下半场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景况?不用背负这个秘密,我是否至少还能留得住姚这个朋友?

见过几次。不熟,只知道他是美国长大的 abc。

结果脱口就撒了这样的谎。

照常理,这种事在圈内是很容易被传开的,只能怪阿崇一直刻意不想与圈内有染,自不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那几年他为了准备接掌家族事业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而以学中文名义来台湾的汤玛斯每天却有着大把的时间,就这样,我俩瞒着阿崇交往了一年,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

当汤玛斯告诉我阿崇都不让他干的时候,我竟还为之感到窃喜,认为这世上毕竟还是有我眼中那个无趣的阿崇用钱买不到的东西。一度自信居于上风,以为他们迟早会分手,直到这一年,他俩毫无预警地突然就从台湾消失。

我如何能跟姚说真话?说我就是不信汤玛斯没有对我动过真感情?

相识的那晚,在 funky 同一个包厢里,这边桌是陈威的场,那边桌是汤玛斯带了几个美国友人来见识亚洲同志文化。台北洋人到哪里都吃香,秃头肥佬都还有一堆没见过世面的土鸡在眼巴巴等着尝,更不用说汤玛斯那晚带去的都是青春少年兄,腰高腿长,下了舞池都成了神,被团团围住就再也没回到包厢里。留下落单的汤玛斯,再自然不过地从他们那桌加入了我们这桌。

陈威一口破英文也不害臊:you, no lover? where fro? a? japanese?

终于受不了陈威的鹦鹉&177886;舌,他笑出声来:我会说中文啦!

是那种典型 abc 腔调,只在家里说的母语似乎都会停留在某一个年龄,十来岁。那种中文不是成人的,让人觉得他不懂得设防,对接下来陈威的每个问题都乖乖地有问必答:我的 boyfriend 很忙,不喜欢来这种地方。他常常出国。他这个月去欧洲出差。我们在 berkeley 认识的。他去念书。两年后他拿到 ba 就回来了。他爸爸一定要他回来。我很爱他,今年我也来台湾住……

喝开了,同桌的其他几个家伙也开始对汤玛斯感兴趣了,七嘴八舌的问题都是关于在地球另一端,像我们这种人都是在过怎样的日子。陈威凑近我耳边低哝一声:你觉得他干吗一直跟我们泡在这儿?

他拿出皮夹,让我们看他高中的照片。我笑了。不记得在此之前,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我也有中文名字的,他说。王铁雄。是阿公取的,好土喔,边说边皱起鼻子跟我做鬼脸。

铁雄,是《科学小飞侠》里的铁雄吗?

见到他茫然的表情,我才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他,没有与我共同的成长记忆,上的是那种可以把头发梳成刺猬染成粉红色也不会被记过的高中,大学学的是人类学,纯为兴趣,还有柏克莱的自由左派校风。就是因为当时留下了那样彼此纯无交集的第一印象,再加上圈内人出来寻欢作乐都只用代号,不用真名姓,他的 bf 是谁不仅我没兴趣多嘴,甚至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给了汤玛斯空间——或者说,也给了自己空间。毕竟,有没有 b 从来就不是大家的忌讳。

身为教母,陈威终于看不下去这种战况不明的浪费时间,一声吆喝我们换地方,去夜唱吧,汤玛斯你来不来?

那几年伍佰正红,大伙连着几首点的都是他的快歌,其他人跟着跳唱嗨翻,我却心神不宁地抽掉了半包烟。终于有了一首抒情的《牵挂》出现,汤玛斯忽然把一支麦克风递到我面前:你都没唱歌,一起唱好不好?

我来 ktv 从不为唱歌。知道我职业的人都明白。点我唱歌,那就像是要求一个喜剧演员给大家说个笑话同样无礼。被人点名唱歌那还是头一遭,当时破例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麦克风。汤玛斯唱头两句,轮到我时,看着字幕上打出的歌词,整个心情不知为何一下荡到了很久都没出现的黑洞里。

我不愿看到你那湿润的眼睛,怕我会忍不住疼你怕你伤心…… 每次都是这样,有了新货大家就要再经过一次同样的续摊淘汰赛,直到自认无望者一个个终于甘心退场……我不愿听见你说寂寞的声音,怕我会忍不住对你说我的真感情……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何时?吃过多少个有夫之夫了到后来还不都是不了了之,难道缺眼前这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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