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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在痴昧/魑魅的城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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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

我需要爱情故事——这不过是我求生的本能,无须逃脱。1

郭强生是台湾中坚代的重要小说家,最近几年因为同志议题小说《夜行之子》(二&9711;一&9711;)《惑乡之人》(二&9711;一二)以及散文专栏而广受好评。即将推出的《断代》代表他创作的又一重要突破。在这些作品里,郭强生状写同志世界的痴嗔贪怨、探勘情欲版图的曲折诡谲;行有余力,他更将禁色之恋延伸到历史国族层面,作为隐喻,也作为生命最为尖锐的见证。郭强生喜欢说故事。他的叙事线索绵密,充满剧场风格的冲突与巧合,甚至带有推理意味。然而他的故事内容总是阴郁浓丽的,千回百转,充满幽幽鬼气。这些特征在新作《断代》里达到一个临界点。

郭强生的写作起步很早,一九八七年就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作伴》。这本小说集收有他高中到大学的创作,不乏习作痕迹,但笔下透露的青春气息令人感动。之后《掏出你的手帕》《伤心时不要跳舞》题材扩大,基本仍属于都会爱情风格。九&9711;年代中郭强生赴美深造戏剧,学成归来后在剧场方面打开知名度。他虽未曾离开文学圈,但一直要到《夜行之子》才算正式重新以小说家身份亮相。

《夜行之子》是郭强生暌违创作十三年后的结集,由十三篇短篇组成。故事从纽约华洋杂处的同志世界开始,时间点则是九一一世贸中心大楼爆炸的前夕。这个世界上演轰趴、嗑药、扮装,还有无止无休的情欲争逐。但索多玛的狂欢驱散不了人人心中的抑郁浮躁,不祥之感由一个台湾留学生的失踪展开,蔓延到其他故事。这些故事若断若续,场景则由纽约转回台北的七条通、二二八公园。郭强生笔下的“夜行之子”在黑暗的渊薮里放纵他们的欲望,舔舐他们的伤痕。青春即逝的焦虑、所遇非人的悲哀,无不摧折人心。他们渴望爱情,但他们的爱情见不得天日。就像鬼魅一般,他们寻寻觅觅,无所依归。

《惑乡之人》是郭强生第一部长篇小说。借由一位“湾生”日籍导演在七&9711;年代重回台湾拍片的线索,郭强生铺陈出一则从殖民到后殖民时期的故事。时间从一九四一年延续到二&9711;&9711;七年,人物则包括“湾生”的日本人、大陆父亲、原住民母亲的外省第二代,再到美籍日裔“二世”。他们属于不同的时代背景;但都深受国族身份认同的困扰。他们不是原乡人,而是“惑”乡人。

而在身份不断变幻的过程里,郭强生更大胆以同志情欲凸显殖民、世代、血缘的错位关系。对他而言,只有同性之间那种相濡以沫的欲望或禁忌,才真正直捣殖民与被殖民者之间相互拟仿(iicry)2 的情意结。谁是施虐者,谁是受虐者,耐人寻味。《惑乡之人》也是一部具有鬼魅色彩的小说。真实与灵异此消彼长,与小说里电影作为一种魅幻的媒介互为表里。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郭强生经营同志题材的野心。他一方面呈现当代、跨国同志众生相,一方面从历史的纵深里,发掘湮没深处的记忆。当年以《作伴》《伤心时不要跳舞》知名的青年作家尽管异性爱情写起来得心应手,但下笔似乎难逃啼笑因缘的公式。阅读《夜行之子》《惑乡之人》这样的小说,我们陡然感觉作家现在有了年纪,有了忏情的冲动。他的故事夸张艳异之余,每每流露无可奈何的凄凉。他不仅诉说炽热的爱情,更冷眼看待爱情的苦果。荒谬与虚无弥漫在他的字里行间。隐隐之间,我们感觉这是“伤心”之人的故事,仿佛一切的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矣。

也许正是这样“伤心”的著书情怀,促使郭强生短短几年又写出另一本长篇小说《断代》吧。不论就风格、人物,以及情节安排而言,《断代》都更上一层楼。《夜行之子》尽管已经打造了他同志三书阴郁的基调,毕竟是片段组合,难以刻画人物内心转折深度。《惑乡之人》虽有庞大的历史向度,而且获得大奖(金鼎奖)的肯定,却过于铺陈主题和线索,寓言性大过一切。在《断代》里,郭强生选择有所不为。他仍然要诉说一则——不,三则——动听的故事,但选择聚焦在特定人物上。他也不再汲汲于《惑乡之人》式的历史叙事,但对时间、生命流逝的省思,反而更胜以往。

《断代》的主人翁小锺曾是名民歌手,转任音乐制作人。小锺也是爱滋病阳性带原者。早在高中时期,小锺在懵懂的情况下被同学姚诱惑了。小锺暗恋姚,后者却难以捉摸,而且男女通吃。多年以后两人重逢,一切不堪回首。有病在身的小锺万念俱灰,而姚婚姻幸福,而且贵为“国会”要员。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与此同时,台北七条通里一个破落的同志酒吧发生异象。老板老七突然中风,酒吧里人鬼交杂。小说另外介绍超商收银员阿龙的故事。阿龙爱恋风尘女子小闵,但是对同志酒吧的风风雨雨保持兴趣,阴错阳差地卷入老七中风的意外里……

如果读者觉得这三条线索已经十分复杂,这还是故事的梗概而已。各个线索又延伸出副线索,其中人物相互交错,形成一个信不信由你的情节网络,环环相扣,颇有推理小说的趣味。郭强生喜欢说故事,由此可见一斑。识者或要认为郭的故事似乎太过传奇,但我们不妨从另一个方向思考。用郭强生的话来说,“我需要爱情故事——这不过是我求生的本能,无须逃脱。”

恋一个人的折磨不是来自得不到,而是因为说不出,不断自语,害怕两人之间不再有故事。符号大师把爱情变成了语意,语意变成了文本,又将文本转成了系统,只因终有一个说不出的故事而已。

——《夜行之子》3 ,页九二

爱情何以必须以故事般的方式演绎?就他的作品看来,有一种爱情如此“一言难尽”,以致只能以最迂回的方式说出。或者说爱情力量如此神秘,不正如故事般地难以置信?或更存在主义式的,不论多么惊天动地的爱情,一旦说出口,也不过就是故事,或“故”事罢了。

在《断代》里,郭强生俨然有意将他的故事更加自我化。尽管表面情节繁复,他最终要处理的是笔下人物如何面对自己的过去——甚或是前世。小说的标题《断代》顾名思义,已经点出时间的“惘惘的威胁”。以第一人称出现的小锺俨然是叙事者的分身。小锺自知来日无多,回顾前半生跌跌撞撞的冒险,只有满目疮痍的喟叹——一切都要过去了。检索往事,他理解高中那年一场羞辱的性邂逅,竟是此生最刻骨铭心的爱的启蒙。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欲是痛苦和迷惘的根源,也是叙事的。

但小说真正的关键人物是姚。相对于小锺,姚周旋在同性与异性世界、执政党与反对党,还有上流与底层社会间,是个谜样的人物。他一样难以告别过去,也以最激烈甚至扭曲的方式找寻和解之道。姚是强势的,但在欲望深处,他却有难言之“瘾”。小说最后,故事急转直下,姚竟然和所有线索都沾上瓜葛。如果时光倒流,小锺与姚未必不能成为伴侣。然而俱往矣。小锺和姚不仅分道扬镳,也就要人鬼殊途。

就此我们回到郭强生一九八七年的《作伴》,那青年作家初试啼声之作。故事中的主人翁无不带有阿多尼斯(adonis)美少年的双性丰采,而当时的少年果然不识愁滋味。一切的罗曼蒂克不过是有情的呢喃。然而就着二&9711;一五年的《断代》往回看,我们有了后见之明。原来《作伴》那样清丽的文字是日后悲伤叙事的前奏,而那些美少年注定要在情场打滚,成为难以超生的孤魂野鬼。回首三十年来的创作之路,有如前世与今生的碰撞,难怪郭强生觉得不胜沧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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