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里来……(1/2)
1958年夏天,特德·科尔勾搭的那位年轻母亲——贼头贼脑的沃恩夫人——身材瘦小,皮肤黝黑,面目凶狠。一个月来,埃迪只在特德的画中见过她,那些画里面,沃恩夫人总是和她儿子在一起,那孩子同样瘦小黝黑,面目凶狠,让埃迪觉得母子俩很想咬人。沃恩夫人妖精般的长相和故作稚嫩的小精灵样式的发型并不能掩盖她的戾气——或者说不稳定的脾气。她儿子则像一只焦躁的猫,随时都会吐口水和咝咝怪叫——看起来他可不愿意给画家当模特。
第一次独自来做模特时,沃恩夫人的举止——从她下车走进科尔家的房子开始,到出门上车为止——格外鬼鬼祟祟,她像一只预测天敌进攻方向的动物,对任何地方传来的任何动静都要迅速地瞥上一眼。她防备的当然是玛丽恩,然而埃迪却不知道她是来做裸体模特的,也不知道他(和玛丽恩)在车厢房卧室枕头上嗅到的浓郁味道正是来自沃恩夫人,所以误以为这个小个子女人可能有点精神错乱的毛病。
况且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玛丽恩,没工夫研究沃恩夫人。虽然玛丽恩没再调皮地在出租屋里用她的衣服搭假人,作为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孩,得到那件满是她的魅惑气息的粉红开衫,埃迪已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埃迪·奥哈尔仿佛住进了自慰的天堂,他本该留在那里,永远都不离开的。他很快发现自己对玛丽恩的胃口越来越大,不过,她才是他们的关系的主导,没有她的同意,这段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的进展。
玛丽恩先是带他出去吃饭,她来开车,也不会问他是否想开。埃迪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应该感谢父亲坚持让他带着正装衬衫和领带,以及那件“万能适用”的运动夹克。但自从见过他穿着传统的埃克塞特校服之后,玛丽恩就告诉埃迪,他可以摘掉领带,脱下夹克——因为他们去的地方并不要求穿戴这些。餐馆在东汉普顿,不如埃迪设想的那么高级,但显然服务员们都熟识玛丽恩,不停地给她上酒——她喝了三杯——根本不用她吩咐。
玛丽恩比埃迪初识她时健谈得多。“和特德结婚时,我已经怀上了托马斯——那时我只比你现在大一岁。”她告诉他(她经常提到他们的年龄差距),“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二十三了,等你到了我现在的年纪,我就六十二了。”她不停地说着,还两次提到她送给他的礼物:粉红羊绒开衫。“喜欢我的惊喜吗?”她问。
“很喜欢!”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她很快换了话题,告诉他,特德没有真正从哈佛辍学,校方只是让他休学——“原因是‘毫无作为’,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玛丽恩说。
特德每本书封面上的作者介绍中,总说他是哈佛的辍学生。显然,这种半真半假的说法取悦了他:表示他既足够聪明,进得了哈佛,又足够有个性,不在乎是否待在那里。“其实他就是懒,”玛丽恩说,“他从来不愿意非常努力地工作。”她顿了顿,问埃迪:“你的工作怎么样?”
“没多少事可做。”他坦言。
“那可不,我就想不出有什么事要你做的。”她说,“特德雇用你,是因为他需要司机。”
玛丽恩高中没毕业就认识了特德,还怀了他的孩子。托马斯和蒂莫西长大后,她通过了高中同等学力考试,又辗转新英格兰的各处校园,抽空修满了大学学分,她用了十年才从新罕布什尔大学毕业,那是1952年,第二年她的两个儿子就死了。她选修的大多是文史方面的课程,如果只是为了拿学位,很多都不必选,可她又不愿意报名学习其他科目,所以按照规定推迟了毕业的时间。“说到底,”她告诉埃迪,“我想要大学学位,只是因为特德没有学位。”
托马斯和蒂莫西一直为她的毕业感到骄傲。“他们死的时候,我正准备写作,”玛丽恩向他透露,“那件事毁掉了我的计划。”
“你写过?”埃迪问她,“为什么要停下?”
玛丽恩说,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儿子的死,所以无法面对内心深处的写作欲望,不能自由想象,因为她的思绪总会回到托马斯和蒂莫西身上。“我以前是多么喜欢和自己的想法单独做伴啊。”她感慨道。她怀疑特德就从来不喜欢坦然面对他的想法。“所以他写的故事都很短,而且都是给小孩读的,所以他才会一直画个不停。”
埃迪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吃腻了汉堡包,他放开肚皮,大快朵颐。
“连爱情都没法破坏十六岁男孩的胃口!”玛丽恩评论道。埃迪的脸红了:不该把他有多爱她告诉她的。她不喜欢那样。
玛丽恩又告诉埃迪,她在出租屋的床上为他摆下那件粉色羊绒开衫的时候——尤其是选择和摆放胸罩与内裤的过程中——“是按照想象中的情景来的。”这是她的原话,这是儿子死后她第一次产生创作的冲动,也是第一次和唯一一次感到“纯粹的乐趣”。尽管这种乐趣的“纯粹”性值得商榷,埃迪毫不怀疑她的意图是真挚的,只不过,想到他认为是爱情的东西在她眼中不过是“乐趣”,他稍微有些伤心。然而,即使只有十六岁,他原本也应该重视她预先的警告的。
玛丽恩认识特德时,他自称“最近”才从哈佛退学,还写过一本小说,但实际上他四年前就离开了哈佛,眼下正在波士顿的一家美术学院上课。他有绘画天分——并表示自己是“自学成才”。(与其说他对美术学院的课程感兴趣,不如说他更喜欢课堂上的模特。)
两人结婚的第一年,特德开始给一位石版画家做助手,但很快就讨厌起这份工作。“特德什么工作都不喜欢。”玛丽恩告诉埃迪。因为工作的关系,他连石版画也讨厌起来了,对铜版画也不感兴趣。(“我不适合摆弄铜块和石头。”他告诉玛丽恩。)
1937年,特德·科尔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说,当时托马斯一岁,玛丽恩还没怀上蒂莫西。作品的反响很好,销售情况也远比一般的处女作火爆。他们决定要第二个孩子。第二本小说——1939年出版,一年前蒂莫西出生——没有收获什么正面评价,销量也仅是第一本的一半。特德的第三本小说出版于1941年——“你出生的前一年。”玛丽恩不忘提醒埃迪——几乎无人问津,即使有评价,也是负面的。由于销量实在少得可怜,出版商拒绝告诉埃迪实际数字。然后,1942年——托马斯和蒂莫西一个六岁,一个四岁——《老鼠爬墙缝》出版了。尽管二战延迟了众多外文版本的推出,但在《老鼠爬墙缝》被译成多种语言出版之前,特德·科尔已经不必痛恨任何工作或者再写什么小说了。
“告诉我,”玛丽恩问埃迪,“知道自己和《老鼠爬墙缝》同一年诞生,你有没有觉得脊背发寒?”
“确实。”埃迪承认。
可是,为什么要在各个大学城搬来搬去呢?(科尔一家在新英格兰的每一个地方都住过。)
特德在性方面非常不检点,却要冠冕堂皇地告诉妻子:大学城的居住环境最适合抚养小孩,当地学校的教育水平通常很高,社区氛围也时常受到校园文化活动和体育赛事的熏陶。玛丽恩还可以继续她的学业。而且,大学教工及其家人是很好的社交对象。起初,玛丽恩并未意识到多少教工的妻子后来会加入特德勾引的年轻母亲的行列。
特德什么工作都讨厌,当然并不想成为教职工的一员——而且他也不够格——但他每学期会开设童书写作和插画方面的讲座,这些讲座经常得到大学美术系和英文系的联合赞助。在讲座中,特德总会谦逊地指出,以他个人的愚见,童书的创作并非一门艺术,更像是一项手艺。
玛丽恩却觉得,特德压箱底的“手艺”是:有条不紊地发现和诱惑教职工家属中最漂亮和最不快乐的年轻母亲。偶尔也会有大学生落入他的陷阱,但年轻母亲是更容易捕捉的猎物。
婚外恋往往没有好结果,而且与特德私通的教工家属的婚姻原本就不堪一击,因此他的恋爱大冒险摧毁了许多夫妇的婚姻,这不足为奇。
“所以我们总是搬家。”玛丽恩告诉埃迪。
在大学城租房子很容易,因为一年四季总有教工休假,当地的离婚率也挺高。科尔家唯一的永久住处是新罕布什尔的一个农场,他们到那里度假、滑雪,每年夏天都去住一两个月。自玛丽恩记事起,那里就是她家的产业。
儿子们去世后,特德提议离开新英格兰这个伤心地,不妨搬到长岛东端,那里是纽约人避暑和度周末的首选,而且换了新环境,玛丽恩可以免去应付老朋友的麻烦。
“新环境,新孩子,新生活。”她告诉埃迪,“起码当初是这么想的。”
尽管搬离了新英格兰的大学城,特德搞外遇的劲头却丝毫未减,但玛丽恩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外遇频率甚至比以前还高——是否投入感情则不得而知,已然婚外恋成瘾,玛丽恩甚至跟自己打赌,想看看他的勾搭瘾和酒瘾哪个更强。(她赌的是他戒酒比戒外遇更容易。)
玛丽恩告诉埃迪,特德勾引女性的过程通常比勾到手后保持私通关系的时间要长:首先是画肖像,找模特,母亲和孩子一起来做模特,接着母亲独自过来摆姿势,然后是摆裸体姿势。裸体模特的心路历程有一套固定的发展顺序:天真无知、懦弱羞怯、放纵堕落、羞愧内疚。
“沃恩夫人!”埃迪插嘴道,他想起那个做贼一般的小个子女人。
“沃恩夫人现在处于放纵堕落阶段。”玛丽恩告诉他。
沃恩夫人身材这样瘦小,在枕头上留下的气味却十分浓烈,埃迪想。他又想到,如果把自己对沃恩夫人的体味的评价告诉玛丽恩,或许并不明智,甚至有轻浮之嫌。
“可你这些年来一直和他在一起,”十六岁少年苦恼地说,“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孩子们爱他,”玛丽恩解释道,“而我爱孩子们。我原来打算等两个孩子毕业之后就离开他,大学毕业或者高中毕业的时候。”她犹豫地补充了一句。
埃迪忍不住为她难过,吃掉了堆积如山的甜点。
“我就是喜欢男孩子的这一点,”玛丽恩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照常过日子。”
回家的路上,玛丽恩允许埃迪开车。她摇下自己这边的车窗,闭上眼睛。“有人当司机真好,”她告诉埃迪,“特德总是喝太多,都是我开车。嗯……几乎都是我。”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转过身背朝埃迪,可能是哭了,因为她的两只肩膀都在颤抖,但她并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回到萨加波纳克那所房子的时候,她的脸上也见不到哭过的痕迹,要么是风把眼泪吹干了,要么她根本没有哭。埃迪只知道——自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开始——玛丽恩不赞成哭鼻子。
进了家门,打发走夜班保姆,玛丽恩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开过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当天晚上的第四杯)。她要埃迪陪她去看露丝睡了没有,还小声告诉他,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可她曾经也是个好母亲。“我不会做她的坏母亲,”她低声补充道,“我倒宁愿她没有母亲,也不要做坏母亲。”埃迪并不知道玛丽恩打算抛弃女儿,把她丢给特德。(那时玛丽恩也不知道特德雇用埃迪不只是因为需要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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