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岁的露丝(2/2)
小说一开始,“汉娜角色”埃莉诺·霍尔特是达什夫人的敌人,到了结尾,她却和寡妇化敌为友。这两个女人一直彼此仇视,子女长大后,她们的人生被迫产生了交集:两人的儿子和女儿相爱结婚了。
新郎的母亲珍妮·达什和新娘的母亲埃莉诺·霍尔特不得不一起抚养孙辈,因为她们的儿子和女儿死于飞机失事(为了庆祝结婚十周年,夫妻俩打算再来一次蜜月旅行)。飞机失事时,达什夫人已经守寡——她始终没有再婚——埃莉诺·霍尔特和第二任丈夫离婚了。
这部小说是露丝第一本有着乐观结局的作品(尽管不是皆大欢喜),对于她和埃莉诺·霍尔特的友谊,珍妮·达什仍有顾虑,因为“埃莉诺的性格变化太大,与过去十分不一样”。汉娜很肯定,埃莉诺就是“汉娜角色”,她对书中的这句话颇有微词。
“什么叫‘变化太大’?你觉得我的性格有什么变化?”汉娜要求露丝回答,“你不必总是赞同我的行为,但我的性格有什么前后矛盾的地方吗?”
“你并没有什么‘前后矛盾’的地方,汉娜,”露丝告诉她的朋友,“你的性情比我还要稳定,我没发现你的性格有变化——丁点儿都没有,没往好的地方变,太大的改变更是没有。”
汉娜说,她没听明白露丝的回答,但露丝没有正面给她解释,只是说,很明显——性格变化就是证据——埃莉诺·霍尔特并不是什么“汉娜角色”。露丝和汉娜的冷战就这样结束了——反正露丝邀请汉娜来她的读书会,她的邀请与小说的关系不大,因为汉娜早就读过这本书,她们其实更想见见埃迪·奥哈尔。
汉娜想见的另一个人就是露丝所谓的“现任”男友,实际上,他只是露丝的“准男友”,用汉娜的话说,就是“男友候选人”。这位候补男友正是露丝的新编辑——兰登书屋的贵宾、成功地运用长辈风范让埃迪看不顺眼的那个家伙,而且,他永远不记得曾经见过埃迪。
但是,露丝告诉汉娜,他是她合作过的最好的编辑,她从未遇到过如此聊得来的男人,除了汉娜,没有人这么了解她。他不仅性格豪爽坚强,而且“以各种积极的方式”向露丝提出了挑战。
“什么是‘积极的方式’?”汉娜问。
“噢,等见到他,你就知道了。”露丝告诉她,“他还是个绅士。”
“年纪一大把,当然是绅士,”汉娜回应,“我的意思是,他恰好生在崇尚绅士精神的那个时代。老实说,他到底比你大多少?十二岁?十五岁?”(汉娜正在看“绅士”的照片。)
“十八岁。”露丝平静地说。
“确实是绅士,没错,”汉娜说,“他有孩子吧?我的天,孩子们多大了?可能和你差不多大呢!”
“他没有孩子。”露丝说。
“他不是结婚很多年了吗,”汉娜说,“为什么不要孩子呢?”
“他的妻子不想要孩子,她怕生孩子。”露丝说。
“听起来有点像你。”汉娜说。
“艾伦想要一个孩子,他的妻子不同意。”露丝承认。
“这么说,他还是想要孩子。”汉娜总结。
“我们谈过这件事。”露丝供认。
“我猜,他还和前妻有联系吧?但愿他这一代人死光了之后,不再有男人喜欢和前妻保持联系。”汉娜轻蔑地说。出于记者的习惯,她认为每个人的行为方式都与他们的年龄、教育背景和性格类型有关。这种思维方式还真是气人,但露丝忍住没有发火。“那么,”汉娜豁达地补充了一句,“我想在性方面……你觉得很满意?”
“我们还没做过呢。”露丝承认。
“是谁在磨蹭?”汉娜问。
“我们都不着急。”露丝说了谎。其实,艾伦是不着急,她却是“磨蹭”的那个。她很担心自己会不喜欢和他做爱,所以一拖再拖,不想因为这方面的问题拒绝一个好男人。
“可你说过,他向你求婚了!”汉娜叫起来,“他想和你结婚,却没和你做过爱?这可不是普通的代沟!他的观念属于他爸爸那一辈,不对,属于他爷爷那一辈的!”
“他想让我知道,我不仅是他的女朋友。”露丝告诉汉娜。
“你根本连他女朋友都算不上!”汉娜说。
“我觉得这样很甜蜜,”露丝说,“他还没和我上床就爱上我了,我认为这样很好。”
“是挺与众不同的,”汉娜承认,“那你还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露丝撒谎。
“你一般不会让我见你的男朋友。”汉娜提醒她。
“这个人特殊。”露丝说。
“特殊到你还没和他睡过。”
“他打壁球能赢我。”露丝弱弱地补充道。
“你爸也能赢你。他多大年纪了?”
“七十七,”露丝说,“你知道我爸的年龄。”
“我的天,真的啊?看着没那么老。”汉娜说。
“我刚才在说艾伦·奥尔布赖特,不是我爸。”露丝气愤地说,“艾伦·奥尔布赖特才五十四岁。他爱我,想和我结婚,我想,和他在一起生活,我会快乐的。”
“你说你也爱他了吗?”汉娜问,“我刚才怎么没听见。”
“我没说,”露丝承认,“我不知道爱不爱他,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她补充。
“说不上来就代表你不爱他。”汉娜说,“而且,他不是出了名的……喜欢拈花惹草吗?对吧?”
“是的,他过去是这样的。”露丝慢吞吞地说,“他亲口向我承认过,说他已经改了。”
“啊——哦——”汉娜说,“男人会改吗?”
“我们会吗?”露丝反问。
“你想改,不是吗?”汉娜说。
“我受够了不靠谱的男朋友了。”露丝坦承。
“你当然可以挑挑拣拣,”汉娜告诉她,“可我觉得,正因为不靠谱,你才选了他们,因为你知道他们迟早会离开,有时候,甚至没等你说,他们就先走了。”
“你也选过一些不靠谱的男朋友。”露丝说。
“当然,我经常选到这样的,”汉娜承认,“但我也遇到过好的——可惜留不住。”
“我认为艾伦留得住。”露丝说。
“那是自然,”汉娜说,“这么说,你是担心你自己留不住,对不对?”
“没错,”露丝终于承认了,“就是这样。”
“我想见见他,”汉娜说,“我能看出来你会不会留下,一看到他我就能判断出来。”
现在她竟然放我鸽子!露丝想。她猛地合上小说,把书抱在胸前,有点想哭,汉娜把她气得不轻。然而,当她看到猥琐的舞台助理被她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又幸灾乐祸起来。
“观众能听到后台的动静。”猥琐男小声对她说,还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
露丝想了想才低声回应他,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斟酌。“告诉你吧,是34d。”
“什么?”助理小声问。
他太蠢了,根本听不明白。露丝想。说不定他也没听清楚——观众们正在起劲地鼓掌,露丝意识到,这说明埃迪终于讲完了。
她走上台,和埃迪握了下手,来到讲桌前。埃迪傻乎乎地走向后台,没去观众席找给他预留的座位,到了后台,他又不好意思再去观众席,只能无助地看着冷漠的舞台助理,但他并不打算把凳子让给埃迪。
露丝耐心等候热烈的掌声平息下来,她端起桌上的空水杯,又马上放下。噢,天哪,我喝了她的水!埃迪才发现。
“好大一对奶,是吧?”舞台助理低声问埃迪,埃迪没做声,面有愧色。(他没听清舞台助理的话,还以为他说的是那杯水。)
在今晚的读书会上,舞台助理不过是个小角色,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比平时还要渺小,“一对奶”几个字刚出口,这个肤浅的年轻人立刻明白了刚才著名小说家轻声对他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她的胸罩尺寸是34d!反应迟钝的傻瓜想。可她为什么要告诉我?难道她对我有意思?
掌声终于逐渐减弱,露丝说:“请把观众席的灯光调亮一些好吗?我想看到我的编辑的脸。如果他表情难看,我会知道肯定是我忘说了什么——或者他漏听了什么。”
众人大笑,效果正如预期,但露丝这样说并不是为了看到艾伦·奥尔布赖特的脸,她不需要,他的脸已经印在她的脑海里了。她的真正目的是盯着艾伦旁边的空位子,那是预留给汉娜·格兰特的。其实,艾伦身旁有两个空位子,因为埃迪困在后台,但露丝只注意到汉娜的缺席。
该死的,汉娜!露丝想,可她已经在台上了,只好眼睛盯着翻开的书页,很快便被自己写出的文字完全吸了进去:从外表看,她是那个一贯镇定的露丝·科尔,当她开始朗读,原本可能不那么镇定的内心也跟着安静下来。
她也许不知道该拿男朋友们怎么办——特别是想和她结婚的那种男朋友,也许不清楚如何处理与父亲的关系——她对父亲的感情太复杂,也许不明白是否该埋怨最好的朋友汉娜——还是应该原谅她,但面对自己的作品,露丝·科尔就是自信与专注的化身。
她是如此全神贯注地朗读第一章——这一章叫“红蓝充气床垫”——甚至忘记告诉观众新书的名字。没有关系,大部分人早已知道了书名。(半数以上的观众读过全书。)
第一章有个特别的来历。德国《南德意志报》的杂志部门曾经邀请露丝为他们的年度小说专刊写一篇短故事。露丝很少写短故事,她脑子里总在构思长篇小说——哪怕还没开始写。但她觉得《南德意志报》的活动规则很有趣:在杂志上的发表的每篇短故事都被称为“红蓝充气床垫”,而且每个故事中都应该至少出现一次红蓝充气床垫。(充气床垫必须在故事中具有足够的重要性,足以成为故事的标题。)
露丝喜欢规则,大多数作家却喜欢嘲笑规则。但露丝也是壁球运动员,她热爱比赛。她认为,安排充气床垫在故事的何处、如何出现正是这条规则带来的乐趣所在。她已经选好了故事的人物:新近守寡的珍妮·达什、达什夫人当时的敌人埃莉诺·霍尔特。
“所以,”露丝告诉92y的观众,“我能写出第一章,多亏了那张空气床垫。”观众们又笑了,不由自主地对“红蓝充气床垫”的故事心向往之。
据埃迪·奥哈尔观察,连好色的舞台助理都很期待听到红蓝充气床垫的故事。露丝·科尔的新书在美国本土出版前,第一章就在德国以德文die burote ftatratze(红蓝充气床垫)为标题出版了,那时,她的庞大读者群都还没有读到英文原版!这进一步证明了她作为国际作家的影响力。
露丝告诉观众:“我想把这场读书会献给我最好的朋友,汉娜·格兰特。”总有一天,汉娜·格兰特会意识到她错过了今天的场合,观众里肯定有人会把露丝的话告诉她。
露丝开始读第一章的时候,音乐厅里寂静一片,真是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